南一凝望着摆渡人,目光仿佛穿透黑布与他对视,窥探到那些不可告明的秘密过往,“……你是仙界的人?”
千万年来,三界飞升成仙者屈指可数,然而这里居然有一个真仙,沦落到鬼王座下,成为黄泉摆渡人!
“你所犯何事?怎么会来冥界。”
“萍水相逢,小贵人何苦打听那么多,平白无故挖人伤口。”摆渡人划着桨,语气悠然:“你坐你的船,我渡我的河,有时候知道的越多,便会越麻烦。”
南一怔然道:“……抱歉。”
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那融血刻骨的咒文,莫名让他心间发紧,甚至没多思虑便脱口而问了。
“小贵人,转过前面的水道,我们就离开妄渊地域了。”
闻言,南一顺势看向前方,沉浮的轻舟压了满面光线,不远处隐约浮出一道湍急水弯,蜿蜒直至狭隘崖口深处,分割了两界边境。
只要驶过此处,便能成功逃离妄渊。
离开妄渊。
离开这个生活了三百多年,承载了他全部记忆的地方。南一的眼神仍旧平静,然而指尖却紧张到微微发颤,那种只差一步就能自由的巨大喜悦笼住心间,虽然他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以后要怎么生活。但在这一刻,他忘记了对未知的恐惧,就像一个多年以来、压制着反骨却还是叛逆了的小孩。
寒鸦忽而惊飞,血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乌云,风声呜咽,白光乍泄,惊雷轰然闷响——
摆渡人划桨的手一顿,突然出声道:“看来,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
白芒乍泄,异雷鸣动,一阵急猛强风以迅雷之势吹涌水涡!
顷刻之间,鬼水河面潮浪滚滚,轻舟不停打摆,剧烈震颤裹挟着阵阵强波。南一根本无法站稳,东倒西歪中差点随着整个船舱沉入河面,幸而摆渡人在关键时刻压紧船头稳住平衡。
“出什么事了?”南一微微沉眸,声音也快被疾风吹散。
摆渡人扶着船桨撑身,回望来路片刻,随后指尖轻掐了一个手诀,道:“骤变异惊,恐有不测。”
不测。
什么不测?
是谁的不测……
整条鬼水河面已被阴霾般的黑雾笼罩,南一如陷深渊,视线不清,却能感觉到周围被森冷寒凉的温度覆没。仿佛山雨欲来、乌云压境,有一种沉睡于黑暗里的危险巨物,正在缓慢苏醒——
这种感觉。
是妄渊崖底的魔息!
摆渡人沉声道:“明无魔宫有异,引得整个妄渊的魔息也跟着躁动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南一手腕处的南檀念珠微微颤动,黑蛇也极为痛苦的探出头,哀声嘶鸣。
“怎么会……”
南一站起身,踏上船头朝明无魔宫的方向眺望——
相距甚远,遥遥千里。然而他却明显看到天幕上方黑焰滚滚,魔息翻涌,阴森气氛怖如炼狱,不知发生了何等惨景。
烈莲焚焰!
那是君渊每次心魔发作,难以抑制魔息躁动时才会出现的黑焰!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南一根本没有将魔息放入君渊体内,为何会在此刻引得他心魔发作?
水道渐近,寒风侵肌,轻舟很快便要驶离此处。南一站在船头,神情冰凉,乌发在狂风中霭霭随飞,他像是浑然忘记一切,又或者被吹成了岿然不动的匪石。
天边黑焰倒影在南一清澈的眼眸,那莲火愈发旺盛,似乎在灼烧着灵魂与血肉。
……
不要想。
不关他的事。
就算心魔发作,就算凤诩和绮罗心怀不轨,君渊也不一定会有事。
他要走。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是君渊先对不起他的,他只是想走,想活命,这有什么错?君渊又何曾管过他的死活?
但南一的眼睛,根本难以挪动半寸——
他紧紧地盯着明无魔宫的方向,内心陷入疯狂拉扯的分裂情绪,有两种声音在耳边充斥、混乱不堪:一种催促他要赶快离开,一种告诉他……君渊会死。
君渊会死!
突如其来的念头就像烧灼滚烫的铁针扎进南一心脏,痛得他呼吸一重,冷汗淋漓。
不能……
他做不到。
整整三百年相伴,他是被君渊养大的,虽然……他不要他了,虽然南一厌恶也憎恨这种关系,他想逃。但他做不到冷血无情、冷眼旁观的看着君渊陷入危险。
明无魔宫承载了南一所有的回忆,贯穿了他一生的美好与痛苦。他曾把这里当作家,当作避风的港湾,不单单是感情,还有无数曾陪伴过他、照顾过他,在黑暗里对他伸过来的好意。
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家被烧毁,虽然他已经回不去了,但那依然是他已经刻入骨血的本能。
唇齿尝到腥甜的血味,南一艰难道:“……停船。”
摆渡人划着船桨的动作一顿,侧耳问:“小贵人在说什么呢?”
“我要回去。”
这次摆渡人听清楚了,他侧过脸,语气微讶:“小贵人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到达鬼水河的边缘,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妄渊。”
“你既有心离开,过往种种,旁人如何,不过弹指一瞬不值挂念。”摆渡人的声音略带笑意,似乎是看穿了南一的想法。
“只要踏出这一步,从此天高仍鸟飞,海阔凭鱼跃。小贵人,你真的要回去吗?”
……
你真的要回去吗。
南一抬眸,神色平静,意识却如坠混沌,任凭劝诫都作枉然,唯有一个念头,逐字逐句道:“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