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杂之声,惊动了院落里的川菱和孩童,唯有水池之中仙鹤灵兽岿然不动。
斩珀定睛一看,远处落下几个八尺壮汉,各个手持锋利刀刃,脸上写满了凶狠。
为首那人更是形貌可怖,一道深邃的疤痕划过脸颊,些微挑眉看来,眼中尽是戾气。
“连竹在哪儿?”他提刀凶神恶煞的质问,吓得面前的孩童不敢吭声。
川菱往前半步,护住新晋的师弟们,扬声说道:“师父不在此处。”
“是么。”凶徒不置可否,眼露精光,勾起恶劣一笑,“那我就一个一个的杀了,看连竹来不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帮凶直接上前,抬手就抓了川菱狠狠掼在地面,发出惨烈的呼声。
霎时之间,清静幽雅的青竹峰满是孩童尖叫哭啼。
还有这群凶恶匪徒的大声嗤笑:“连竹,再不滚出来,你的弟子都要被我们杀得干干净净啦。”
斩珀站得远,只见他们挨个逮着那些个柔弱孩童,惹来一阵一阵的哭闹求饶。
连嚣张跋扈的川菱,都没有半分反抗,跪在地面,何其顺从。
他方才察觉这是虚妄幻境,又上演这样一出大戏,斩珀怎么会看不明白。
既然川菱或是连竹,想要考验他们的秉性,那他屈从一番,也是无妨。
不过思索之间,那为首的凶徒竟然瞬息出现在斩珀面前。
“呵。”他笑意狡诈桀骜,“差点儿被你跑了!”
斩珀皱着眉,被他拎着往孩童聚集之处。
他就没想跑,但这幻境的匪徒下手也太重了,这副年仅八岁的身躯,几乎要被匪徒的大手给捏碎了肩胛骨!
凶徒把人给捉齐了,神情顿时变得傲慢起来。
他举起长刀,比划在川菱眼前,继续威胁道:“好川菱,我知道你是连竹座下忠心的弟子,一定把你留在最后来杀。”
那刀刃寒光闪闪,从一众泪眼婆娑的孩童面前掠过,“你来选,我先杀哪个祭刀合适?”
川菱泫然欲哭,跪在地上柔弱可怜。
“你与师父的仇怨,与这些孩子何关?他们不过刚刚入山,根本没有正式拜入宗门,你要杀杀我,放过他们……”
斩珀已然习惯了川菱跋扈傲慢,如此温婉求饶还为孩子着想的大师姐模样,他都有些不适应了。
然而,幻境之中的凶徒,残忍得超出想象。
刀疤男大笑一声,“新来的?那正好!”
说着,他随手捉起身旁的一个孩子,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珠圆玉润的小少爷抖直站着。
“你认连竹做师父吗?”
那孩子闻言颤抖,不敢吱声,吓得闭着眼睛疯狂摇头。
凶徒们见状哈哈大笑。
“不认?”
“方才不是说要为师父做牛做马吗?”
“连竹真是众叛亲离,果然是废物!”
斩珀冷眼旁观。他认得这可怜兮兮的孩子,正好是这孩子从仙鼎之中取出竹简,并冠冕堂皇的告诉川菱:自己为了应纪皇朝世代安宁,也为了护佑苍生,而拜入天人山。
此刻,脸上满是伤痕的凶徒提拎着这满腔大义的孩子,戏谑说道:“这样,我给你一把刀,只要你在你大师姐脸上划破一道口子,我就放你回家。如何?”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唰唰掉下泪来。
不到十岁的孩童,终日锦衣玉食,仆从鞍前马后,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
可惜凶徒不懂怜惜弱者,他把孩童往前一推,松手片刻就有帮手递去了长刀。
那刀刃寒光四溢,比孩童高出丈寸,他几乎要双手抱着刀柄才能堪堪站稳。
他这副又怂又怕的模样,惹得周围匪徒连连叫唤。
“这可是一把灵刀,你想做什么,它就替你做什么!”
“划啊,只要你在师姐冰清玉洁的漂亮脸蛋上划一道口子,就能回家!”
也许是吓的,也许是匪徒说的是真的,那孩童哭得泪眼婆娑,手中的刀刃竟然真的高高举起,猛然划破了川菱的脸颊。
“啊!”痛苦的呼声凄厉,傲慢的川菱脸上落下一道深邃的血痕,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连唇色都变得苍白无比。
那孩子慌乱无措的扔掉刀刃,不敢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可惜川菱痛苦不堪的皱着眉,直视着他,“你说过为了苍生,为了应纪国,可以不顾自身性命,亦会全心全意维护天人山……”
“我不想的!是那把刀、那把刀做的!”
孩童的狡辩苍白无力,川菱都狠狠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划她的是刀,想回家的是你。”
凶徒笑容越发恶劣,长刀轻挥,就将瘦弱孩童给挥到了一边去,摔得一生痛呼。
“好,只要你们听我的话,我就送你们安全下山。等川菱和连竹死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山上发生过什么,自然也没有人会怪罪于你们。”
随着为首之人的承诺,凶徒们嚣张嬉笑,连连附和。
“听话的活着,不听话的都得死!”
“还有谁想回家,过来捡刀。”
阴阳怪气的笑声,听得斩珀皱眉。
他知道这是川菱或是连竹设下的幻境,这些凶徒恐怕只是幻境一影。
但他更知这幻境再是拙劣,也映照了人之本性。
竹简孩童的誓言,不过是父母与司天监耳提面命的话语,唯有这生死凛然之际,孩童做出的选择,才叫做真情实意。
许是场面过于骇人,没有孩子敢上前捡起刀刃。
于是,那疤痕男又随手抓了一人,恶劣笑道:“你,想活着回家,还是死了陪葬?”
孩童抖成筛子,低声呜咽,答不上话。
斩珀对这孩童拿出的书册记忆犹新,记得更深的是他说的那句“我要修得仙法,斩妖除魔”。
然而,此时孩童面对的凶徒,远胜过他遐想中的妖魔数倍,一只手就能叫他命丧当场。
“怎么?不敢选?”疤痕男人抖了抖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师父,去我老巢做我的弟子如何?”
孩童瞪大眼睛,眼泪扑朔,满脸难以置信。
又听那凶徒花言巧语道:“学什么天人山仙术,不如去学我的武术,看到我脸上的伤疤了吗?”
他指了指深邃的疤痕,表情狰狞如妖物,“天人山的家伙,也只能伤我这一分。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让你看看,我怎么将连竹这等废物修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这人愈加威逼利诱,孩童似乎有些犹豫。
没等孩子开口,那些同伙便高声叫嚣。
“叫啊,叫师父啊!”
“小孩儿,我们老大可是山头一霸,刀下亡魂无数,你叫一声师父,保准以后比连竹还要微风。”
句句煽风点火,作风绝非正派。
可惜那孩子眼泪干涸,眨了眨,终是开了口,“师父……”
声如蚊蚋,却引得众人狂笑不止。
“叫了,果然叫了。”
“我就说在我老大面前,没有不敢听从的崽子。”
他们喜笑颜开,权当拿孩子逗趣。
疤痕凶徒心满意足一般,轻哼一声,将手中孩童往后一抛,脸上尽是桀骜与了然。
他环顾四周,趴跪在地上的孩童,畏惧害怕的神色一应俱全,还有川菱跪在地上凄苦流血的惨样,显得他更加快活。
倏尔,凶徒视线一扫,竟然直盯着斩珀。
“你呢?”他笑意桀骜,衬托得横贯脸颊的疤痕深邃丑陋,“他们都选了要活下去,你要死,还是要活?”
斩珀闻言一阵恍惚,笑道:“这话好生熟悉。”
他恐怕是一众孩童之中,唯一清醒之人。虽是被凶徒的帮手摁在地上,回答的声音平静异常。
“曾经有许多人如此问过我。”
斩珀不知,这是他的幻境,还是众人的幻境,可他清楚知道,无论是幻境亦或现实,他都未曾向谁屈服。
“哦?”凶徒似乎觉得他的话有趣,扬手示意,屏退了摁住斩珀手下。
“许多人?都是什么人这么问你?”
这追问令斩珀不禁开怀大笑。
都是什么人?
他的过往回忆循环往复,无非就是千篇一律的恶徒,千篇一律的黔驴技穷问他!
斩珀站了起来,仰头直视八尺壮汉,眼神稚嫩纯粹,宛如天真孩童般笑道:“都是一些与你一样,不仁不义,肆意杀伐的大坏蛋如此问我罢了。”
斩珀身量不到凶徒胸口,也不过是八岁稚嫩孩童。
开口一呛声,惹得凶徒粗眉一挑,周围的匪徒骤然嚣张起来。
“敢骂我老大,你活腻歪了?”
“老大,杀了他!”
“我来!”
话语之间,就有□□破空而来,直戳斩珀眉心。
斩珀不躲不动,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凶徒。
这不过是幻境,哪怕死了,他也要站着死。
“铮!”
果然,那凶徒抬手一挥,寒光闪闪的□□猛然擦过斩珀身侧,狠狠栽入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你倒是伶牙俐齿。”凶徒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斩珀。
他抬手摸了摸胡茬下巴,好奇的问道:“除了一张嘴会说,你还会干什么?”
斩珀会做的可多了,但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
他从身侧取出自己的碧玉青石笔,立于指尖一转,“那便给我纸墨伺候。”
这可能是可怜孩童们见过最为心惊胆寒的场面,十数个凶残暴徒站在仙院之中看守着他们,又在不远处,垂眸守着斩家的灾星慢条斯理的研墨。
斩珀也不想研墨,谁知这仙院幻境的书亭,有纸有墨,却得自己动手,如此麻烦。
凶徒高傲抱胸而立,像个狱卒。
斩珀悠然自得,像个文人墨客。
可惜,他要落笔的不是一方凶徒逼迫孩童的画作,而是蘸了浓墨,用这外表华丽的碧玉青石笔品评的笑谈——
“护佑苍生者,举刀向苍生。斩妖除魔者,自身从妖魔。”
“孩童之言何其凿凿,临渊之举鉴其真心。我叹稚子无辜,仙子可怜,只笑有人自以为天地不公,任他畅行。”
“须知,不过持强凌弱,颠倒黑白,莽夫而已!”
斩珀久违感受到挥毫而就的畅快,落下的字字句句皆带笑意。
只可惜这虚有其表的漂亮毛笔,没有仙笔神志,更没有没有呈书于天腾空而起的灵力。
堪堪落墨于纸,只有他与身旁凶徒能够仔细欣赏。
笔顿墨干,斩珀心满意足。
身旁疤痕凶徒一眼掠过,略略点头,忽而狠厉瞪眼说道:“我以为你要写什么,你竟然在评老子做事?”
斩珀完全没有被他凶狠语气吓到,说道:“你敢做,还怕人评?”
那凶徒闻言笑道:“我确实不怕人评,你倒是有趣。不如这样,待会我进去把连竹抓了,你给他一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开口闭口都是杀人,斩珀觉得幻境着实无趣,回道:“我说过,我修仙只杀一人。”
凶徒哈哈大笑,举刀向他。
“一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我帮你杀了,让你死得瞑目!”
寒光刀刃,凶相毕露,仿佛斩珀不肯顺从他,马上他就手起刀落,用这脖颈长刀,结束斩珀的性命。
“与你何干?”斩珀反唇相讥。
“死到临头还嘴硬。”
刀刃更进一步,几近入肉,即使是幻境,斩珀都能感受到锋刃割破皮囊的刺痛。
然而,斩珀平静看那长相凶狠的恶徒。
“我不但嘴硬,还心硬,还脾气硬。”
他不管这凶徒是幻境虚妄,还是真实存在,他句句都是不容回转的心声。
“我若这世不能亲手杀掉那人,我便等下一世,无论几生几世,他也只能死于我的手下!我的仇怨,与你何干!”
哪怕是真的会死,斩珀也不会改口。
他已是死于李凝铁剑下的亡魂,刚死了一次,再死一次也没有什么可怕。
这挚友背信弃义、亲手杀他的刻骨仇恨,一如他修行千百年要为逝者弱者伸张的公正道义一般,只有他能亲自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