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佩收回思绪看去,一位老妇人正向她走来。
老妇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佝偻着背,裹着暗红色头巾,深深的沟壑嵌在脸上,皮肤是久经日晒的深紫色,嘴巴干瘪着,看起来有点……凶。
应该就是阿诺口中的那个阿姆了。
“姑娘醒了?”
嗓音也很……诡异。
兰佩明白为什么阿诺不放心让这个阿姆照顾自己了。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未敢再多话。
“伤口可是有刺痛感?”
阿姆说着放下手中铜盆,凑近揭开她的衣服查看伤口。
是一处长约三寸的咬伤,最深处可见骨。
“是。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兰佩看不见自己的外伤,只知道外伤内伤加在一起,疼得她彻心彻骨,一直在冒冷汗。
阿姆坐在炕边捣鼓了一阵,不知突然往她伤口上抹了什么药,凉而刺痛,激得兰佩登时尖叫出声。
“忍着!”阿姆冷冷道。
兰佩将双手紧紧攥拳,指甲深抠进肉里而不觉疼,额上豆大的汗珠开始涔涔往外冒,牙根一直在打着哆嗦。
阿姆凛了她一眼,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说明道:“从前我在单于庭做巫医的时候,太子外出打猎被狼咬伤,就是我用这药医好的。”
“太子?”兰佩牙齿打颤说:“你是说,冒顿?”
“你是什么人,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直接叫得?!”
对兰佩直呼冒顿,阿姆显然十分不悦,说话的语气像是斥责。
果然,在单于庭干过的就是不一样,拽得很!
兰佩心里腹诽,面上不敢表现,忍着疼嘿嘿干笑了两声,咬牙认错:“是不该,不该!”
阿姆上完药,帮她包扎伤口,似是感慨往事,又继续道:“可怜也就十来岁的孩子,被狼咬成那样,还要硬撑着保护自己的妹妹,直到把妹妹交到大人手中,他才允许自己昏过去,看着真让人心疼。”
“……”
阿姆说话间已帮兰佩重又包扎好伤口,在热水中拧了一块破布头,胡乱替她抹饬了两下身子和脸。
“呆着吧!等饭好了,我再给你送来!”
“谢谢……阿姆。”
兰佩声若蚊蚋,没敢和这个凶巴巴的老妇人说,她刚刚口中那个被冒顿保护的妹妹,就是她。
……
阿诺骑快马星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回到了单于庭。
未等下马,她借着稀薄晨光,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人翻身上马,朝单于庭外疾驰而去。
阿诺扭转马头微微避开,不曾看清那人的长相,只从身形动作觉得颇有些眼熟。
顾不上多想,她按照小主的吩咐,奔向兰儋大人的穹庐,正撞上预备继续出单于庭搜寻妹妹的兰儋。
“大人!”阿诺一激动,当即跪下。
“阿诺?”兰儋心头不由地滞了一下,又飞快地狂眺起来。
阿诺回来了!
他向四下看看,却并没见到兰佩。
兰儋的心瞬间凉透。这么多天过去了,最后只有阿诺一人回来,想必兰佩她……
“小主命奴回来向大人传信,小主在焉支山坠崖又遭遇狼群袭击,伤及筋骨,现正在一牧民家里养伤,待到伤好些自会回来,还请大人不要担心!”
兰儋悬着的心一紧,急急追问道:“伤得很严重吗?有性命之忧吗?”
“腰部有一处外伤,还有内伤。替小主诊治阿姆的原是单于庭巫医,已帮小主上药包扎,再三叮嘱要静养月余,小主现下只是行动不便,无性命之忧。”
听阿诺如此说,兰儋紧绷的神经终于稍事放松,凛了凛神,他领着阿诺向父亲的毡帐疾步走去。
伴随阿诺突然回到单于庭,兰佩还活着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金帐。
一早,头曼便将右贤王招进金帐,向他道喜。
“臣罪该万死,没能管教好女儿,还望大王责罚!”
兰鞨连连谢罪,不敢面露半点喜色。
“右屠耆王何必如此自责,兰佩为了采制大婚胭脂失足坠崖,只是意外,本王揪心数日,如今听闻她既无性命之忧,甚是欣喜,谈何责罚!”
头曼轻捻胡须,看似欣忭,实则内心正在与右贤王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当初是他提出要让兰佩改嫁,如今退婚一事他自然不便再张口,他想,若是能从兰鞨口中提出,他顺水推舟,不但遂了他的心愿,还能落个人情,此方为上上策。
以他对兰鞨的了解,他一定会提。
兰鞨面露愧色,重重跪地叩谢:“谢大王不罚之恩。”
自东方一跃而上的火轮穿过户牖,点点金线射向头曼锦袄上的錾金云龙纹,晃得兰鞨眼前一片花火。
他重重吸气,像是下定了十分重要的决心,径自打破帐内难堪的静默,沉声道:“大王,此次小女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着实伤得不轻,臣思量,不能让小女以残败之身嫁与小王,损王室阳德,故臣斗胆,还请大王收回赐婚!”
自兰佩失踪,解除婚约的一席话已在兰鞨心中酝酿多日,只是兰佩下落不明,他迟迟未能说出口。
如今,得知兰佩负伤生还,兰鞨再无顾虑,何况冒顿既已归来,头曼表现出的大喜过望,已然将太子更迭之事抛到了脑后。
变数太大,前路不明,是为危。
兰鞨断不愿送自己女儿搅入这趟浑水,成为多方权利博弈的权称。
他所言损王室阳德,其意再明确不过,不仅是乌日苏,就连冒顿,兰佩也不便再嫁。
这自然顺了头曼的意,几乎连想都没想,他点头应道:“好!就按右屠耆王的意思办!”
“多谢大王!”
兰鞨料到头曼对这门亲已多有顾虑,定会痛快应允。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团和气,兰鞨遂以头点地,不住谢恩。
自此,兰佩的婚事,彻底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