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这夜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扬州城灯火一盏接一盏暗下,唯城东一座宅院还灯火通明。
陆长舟从浴房出来,身上挂着蒙蒙湿意,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沐浴了。白天在书院,衣袍沾染上福宝的眼泪和女子的香,这种陌生的味道让他浑身不适。
楚姑娘靠近时,除了不可思议的柔软,还有挥之不去的香。平阳侯府女眷众多,陆长舟明白但凡女子身上或浓或淡总带香,那位楚姑娘亦然。
楚姑娘周身的香清淡恬雅,可即便如此陆长舟还是不喜,当面虽没表现出来,但回屋后立马沐浴换衣。香味明明寡淡却久久不消,沐浴三次折腾到现在,味道总算散了。
只是那支被抱过的胳膊,现在仍觉得有些僵。
他扫一眼木桁上那身换下的玄色锦袍,微微蹙眉,吩咐:“洪顺,把这身衣物烧了。”
洪顺虽是这两年才在身边伺候的,但深谙他的脾性。主子好洁,日常起居室、书屋,须一日打扫三遍,更不喜外人触碰自己的衣物。洪顺低头应是,拿走锦袍顺道又打扫了一遍屋子。
他出门时冲守夜的临阳微微一笑,二人一个照顾饮食起居,一个协助主子处理事务,配合的很默契。其实早些年主子身边的人原本不是他们,不过三年前陆长舟在瓜州遭遇意外,随扈大多身亡,他二人才被从军中提拔上来。
洪顺打着呵欠,压低声音与临阳抱怨:“这么好的衣裳烧掉可惜了,这不相当于烧银子吗?”
“舍不得?”临阳抱刀神色冷淡,鄙夷:“跟着小侯爷都快三年了,你怎么还是抠抠搜搜的。”
他两都是苦命人,也是来到陆长舟身边日子才好过些,洪顺不服与他呛声:“谁抠抠搜搜了,我昨儿还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只玉簪,倒是你一年到头都不见换身新衣。”
“确定二两?不是两文?”
二人正拌嘴,忽闻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夜色中缓缓晃出一个人影,是个身着青白左衽长衫的年轻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乌发编辫,手指脖颈皆戴银饰,典型的苗疆人打扮。
洪顺临阳立马正色,唤他:“花大夫。”
此人名唤花无痕,是一名苗疆巫师。苗疆人擅蛊,在汉人眼中诡计多端危险至极,但花无痕不同。他外表虽生的邪气,人看不上去不大正经,但临阳洪顺知道,花无痕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能。
三年前陆长舟命悬一线,汴京医师都束手无策,最后更是下了准备后事的结论,是花无痕从鬼门关将他救回,自那以后此人就留下了。
临阳猜测,花大夫深夜来访定是为了小侯爷的病。小侯爷的病无法根治,这些年时好时坏,近来更有加重的态势,时常呕血喘气不畅,他们这些下人无不忧心,都盼着花无痕再施一次回春之术。
屋内,陆长舟并未就寝,煌煌烛火下眉目清朗,就坐在窗边等着人来。
花无痕不羁惯了,坐下为自己斟一杯茶,轻抿两口才听陆长舟徐徐问:“再养一只金蝉蛊如何?”
三年前他在瓜州遇袭意外坠崖,身受重伤全靠金蝉蛊才得以活至今日。可那金蝉蛊寿命只有短短四载,如今药效犹如强弩之末,再也撑不起这副残破之躯,因此陆长舟才动了再养金蝉蛊的心思。
“不可。”花无痕笑的不怀好意,“小侯爷真把我当神医了?早说过金蝉蛊只续命不治病,况且这东西百年难遇,很多巫师一辈子都养不成一只,小侯爷想活还是寄希望于杏林高手吧。”
金蝉蛊并非良药,长期接触更使身体亏空记忆有损,陆长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生而为人,畏死贪生本就是常情。
话说到这份上,陆长舟没有再为难这位老友,淡然道:“好。”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轻松,花无痕品茶的动作顿了下,讪讪:“也不必太过悲观,金蝉蛊药效虽减损,但余力仍在,也就每月月中月末会让你难受些,再说陆老夫人不是已经想了别的法子救你?”
这个别的法子,自然就是冲喜。
说起这个,只见陆长舟无奈摇头。冲喜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自然不信,可耐不住祖母殷殷护孙心切。这会在汴京,陆老夫人只怕已经到处给她相看冲喜娘子了。
花无痕有点幸灾乐祸,笑道:“说不准那冲喜娘子合你命格,试试也无妨。不过你记忆有损,就指望以前别欠过桃花债,否则冲喜那日闹上门来可不好看。”
这几年接触金蝉蛊,虽说有些往事陆长舟确实想不起,但他历来洁身自好,自认桃花债这种荒唐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笃定:“绝无此种可能。”
花无痕临走前,忽想起今日百川书院一事,打趣:“听闻有个姓楚的姑娘追你追到阅廉堂去了,还在里面呆了许久,怎么,你看上楚姑娘了?”
陆长舟莫名,声线冷淡:“我与楚姑娘初相识,休要胡言污人声誉。”
“那就好。”花无痕一副散漫的语气,“楚姑娘虽有绝色之姿,但听闻患心疾非长寿之相,不适合与你冲喜。”
一夜春雨,翌日天朗气清,日光迷人眼睛。
楚橙这一觉睡的极为舒服,浑身暖洋洋的。今日尤莹秋受邀参加赏春宴,那是扬州贵女私宴,她自然也有帖子,只是身子弱从不参加罢了。
梳洗过后,惠娘端来稀粥要她喝下。这稀粥是她亲手做的,知道楚橙噬甜,特意多放些糖。只是楚橙胃口不佳,喝两口便别过脑袋,秀眉蹙起满面愁容。
“怎么了这是?”
起先楚橙脑袋蒙在被子里不肯说,被哄了一会才哼哼唧唧钻出来,抱住惠娘的腰轻轻蹭她:“惠娘,我与三年前相比是不是变了许多?”
惠娘认真想了片刻,如实答:“姑娘长高了,更好看了。若婢三年不见,都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这话虽有意哄她,但并非没有道理。十几岁的小姑娘犹如春天抽条的芽儿,本就长得快,表姑娘十四岁时尚未长开,如今五官精致身形纤弱,夸一句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楚橙叹了声,看来银子是真讨不回了,对方不记得她,身份又尊贵,总不能上赶着纠缠。一来若陆长舟问起骗钱的过程,势必扯出她的酒后孟浪行径。二来皇帝的亲外甥,她可惹不起。
罢了,反正自己不缺银子,就当拿钱封住他的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