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答应了父母尽快回家相亲,吴晨还是把回家的日子一拖再拖,他找了很多借口,说工作太忙、周末要出差,然后又说天气太热、周末有雷暴雨,等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像样的借口、不得不回家时,时间已经来到八月底,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
如今,在大城市里有无数个像吴晨这样的大龄单身青年,不仅春节怕回家,连平时也怕回家,而且随着外出打工人数的不断增加,这种现象已经越来越普遍。家本是亲情联结最温暖、最可靠的港湾,可吴晨为什么一想到回家便眉头紧锁、视回家如同畏途一般呢?首当其冲的原因便是吴晨的单身状态,在苏州工作、生活,即使单身,也无拘无束,因为父母鞭长莫及,可回家就不同了,父母、亲戚,甚至邻居或友朋会轮番地施加强大的舆论压力,在他们看来,单身是一种不负责任、一种罪过,既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此时的吴晨就背负着这种思想负担在大巴车上发呆。除了怕相亲,农村爱攀比的心理也是吴晨不想回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背井离乡在外闯荡,如果事业有成,回家自然可以让父母脸上有光,可是吴晨事业平平,在左邻右舍普遍开始拥有小轿车的情况下,至今还是个无车族。父母觉得儿子在外面混得不好,情急之下,家常的唠叨很容易变成抱怨,并情不自禁地拿吴晨和邻居的小孩做比较,说什么:和你一起上学的某某某,以前成绩一直不如你,现在个个有房有车、有妻有子,你呢?一把年纪了,人到中年了,还要啥没啥,真是愁死我们老俩口了。面对这种抱怨,吴晨虽然能理解父母的焦虑和压力,可难免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那样一来,则无异于火上浇油,所以,即使是平时,吴晨也怕回家。
可是,这种既怕回家、又不得不回家的情形经历多了之后,如同对某些疾病形成免疫能力一般,吴晨早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回家前他常常这样鼓励自己:脸皮厚一点,两三天很快会过去的,所谓的大丈夫不就是要能屈能伸、能软能硬么!面对回家的紧张情绪,吴晨连大丈夫、英雄好汉都搬出来了,可见他实在不想回家相亲的心情是多么深切。
距苏州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近,在大巴车上发呆的吴晨,看着窗外多少年来一直在变化、却一直万变不离其宗的农村与城镇景象,忽然觉得个人改变自我的能力实在渺小得很。十几年前,当血气方刚的吴晨外出打拼时,他也曾意气风发,可是,正如车窗外的家乡景色始终保持着家乡特色一样,多少年下来,他觉得自己也是换汤不换药,表面看似乎像个城市青年,可骨子里还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从不信命的吴晨,面对大龄单身且事业无成的现实,在窗外熟悉的景色一幕幕消逝的动感画面中,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思考,他感到或者说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存在着一根命运的绳子,无时不刻地在牵动着自己。他挣扎了十三年、奋斗了十三年,从起点出发,现在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吴晨不甘心,难道自己只能服从于命运的安排,碌碌无为、找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农村大龄女孩普普通通地过一辈子吗?
“可是,不如此,又能怎样呢?”回家相亲的吴晨,一路上任由自己的思绪翻腾,一会儿想象自己如鱼儿般在大海里遨游,一会儿又化身骏马在草原上奔腾,又或者变成一只雄鹰翱翔于广阔的天空,就是不愿承认自己原本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笨拙且丑陋的乌龟。吴晨不相信、也不接受人生只能被动地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他相信一定还有另外一条绳索可与命运之绳相互角力,而这条重要的绳索就是因果关系。命运和因果关系,如同两条相交的十字线,它们相互拉扯,比谁的力量大;虽然命运有时候无法选择,因果关系却是完全可以掌控的。有努力一定会有收获,有好的“因”便会有好的“果”,循环往复,好的果又成为下一个好的因,不断发展,不断向前,“小果”便能积累成“大果”,最终战胜命运的既有安排,实现人生的抱负。
或许是看清了命运的现实面,又或许想开启一个良好的“因”,快到家门口的吴晨,竟然对父母安排的相亲不那么排斥了,人也变得豁达起来。尤其当他看到父母见儿子回家时发自内心的愉悦,以及随后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大餐的场景,他更加坚信这一切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当即,他向父母交底说:“只要下午相亲的女孩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他就答应和对方好好相处,然后争取年底前把婚事敲定下来。”而所谓的“马马虎虎”就是指“不讨厌即可”,父母听儿子将找老婆的标准放得这么“合理”,觉得儿子终于“懂事了”,自然开心不已。
母亲语重心长地对着儿子说:“结婚其实就是找个人过日子,长相好坏能当饭吃吗?人品好才是最重要的,你下午要见的女孩,我看过照片了,亲戚们都说是个非常‘实在’的女孩,所以下午你和姑娘见面时,一定要把握住机会,”母亲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来,妈妈预祝你成功。”
就这样,吴晨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再一次踏上了相亲之旅。大凡内心愧疚、想早日卸下父母重担、且在恋爱路上反复折腾过的大龄子女,在家乡熟悉的环境以及家庭融洽氛围的双重影响下,此时大多会下调自身的择偶标准,一旦遇上“不讨厌即可”的女孩或男孩,很可能会投入恋爱,这种现象在乡村是相当普遍的,因为农村的人们对情感的理解和期望值,普遍地比富裕起来的城市居民要低。从苏州回到老家县城的吴晨,便带着这种心态走进了约定好的茶座,进门前还不住地提醒自己:差不多就行了,让父母开心最重要。
吴晨发微信给女孩说:“我已经到了,在二楼雅座,你在哪里?”
“哦,不好意思,我还在路上,大概十五分钟后到。”女孩回复说。
看来,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小县城,约会或相亲时,让男方等待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可是,吴晨所在的小县城并不大,等待十五分钟造成的实际感受几乎相当于从苏州到上海坐高铁的时间跨度了。吴晨无可奈何,只能等待,大约十五分钟后,他见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孩在二楼东张西望,便问,“是你吗?”
女孩拿出手机,指着微信说:“你就是吴晨?”
“是的。”
吴晨难掩失望地回答,为了不让女孩发觉他的失望,吴晨立即起身,说:“你先坐一下,我去下卫生间。”
吴晨已经顾不及礼貌问题,他只想暂时离开以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他想:和女孩聊一聊也没什么,通过她了解一下五线县城的生活、工作现状也蛮好的嘛。从苏州回到小县城的吴晨,一路上一直在调整、在下调自己的相亲预期,此刻,他的预期已经变身为社会观察员,久未接触老家生活的吴晨,不知不觉中将相亲对象当成了问卷调查的对象。
对面的女孩,听她说已经二十九岁,由于不注重面部保养,或者工作辛苦的原因,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人,可是,由于消瘦、发暗的脸上还有不少类似青春期时的小痘痘,整个人又显得非常青涩,可以说,不仅毫无眼缘,连“不讨厌即可”的底线都达不到。为了这次相亲,女孩显然做了一番“精心”准备:从没修过眉毛的她,据说昨晚光修眉毛就花了两个小时,以至于今天见到吴晨时,眉毛处的皮肤仍然红肿未消,于是她又加描了几笔,粉红的底色、眉笔的颜色以及浮肿的皮肤混合在一起,在吴晨看来实在滑稽,可女孩却觉得这全是为了相亲、为了讨好对方喜欢所做的重大尝试。脸部其余的地方,吴晨实在不忍直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瘦弱、青涩、皮肤发暗、毫无女人味,当她用手端起茶杯喝茶时,吴晨甚至看见她的指甲缝里有泥印的痕迹。这样说,并非是吴晨故意抹黑家乡的女孩,而是高中毕业的她在电子厂上班,长期生产线上的劳作,她的双手早已变得干瘪和粗糙了。
“工作很累吗?感觉你蛮疲倦的。”吴晨问。
“是啊,最近几天连续加夜班,而且一周只休息一天,确实有点累。”
“厂里生产任务有这么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