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思有异,但最基础的礼仪还是得遵守,为了这次的见面,森鸥外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手工精湛、剪裁优良的西服大衣,一改往日的颓废和散漫,面容整洁,风姿清矍,俨然是一位接受良好西式教育的绅士。
他走进街中,与梳着横兵库和岛田发髻的艺伎擦肩而过,犹如两种文化摩擦出的火花,成了极为抢眼的一处街景。
这里是横滨的静闲町,无数女孩美妆华服穿梭在各色客人中,同样穿着华美的和服,她们和志源小姐那样不同,又那样相似。
都是精心包装的商品,区别只在于卖给一个人还是卖给很多人罢了。
森鸥外感叹着走到街尾。
橘色的秋日夕阳沾染着人体的温度,在茂盛林木的怀抱中被分成一缕缕洒落,令人眼熟的鹅黄色花朵临水盛放,男人驻足,与蹲在小池边的少女不经意对视。
风从月见草花丛中穿过,吹乱了垂落的柳枝,也拂落了少女指尖晶莹的水珠,碧玉般的池水泛起圈圈涟漪,模糊了两人之间颠倒的世界。
“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1】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不知何时何处看到的汉诗,森鸥外忽然梦回幼年在书塾时的光景,当时小小的少年,满脑子都是对书中所描绘景色的向往。
记忆里,那透过窗柩折射在书页上的光恰如此刻般温暖。
目光穿过久远的回忆,森鸥外看清了对面少女的样子,此时此地如画美景,少女的长相却没到可以入画的水平。
十四五岁的年纪,娇小瘦弱的身躯,简薄的见习舞姬装束……不丑,也绝对称不上漂亮,跟身姿曼妙、清艳美丽的志源小姐对比更显幼弱平庸。
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太亮,笑容也太灿烂,在静闲町这样的地方仿佛是樱花林里突然冒出了一棵小杨树,突兀得令人不得不在意。
于是森鸥外走到少女身旁打招呼。
“你好。”
‘小杨树’先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毫不避让打量了森鸥外一番后才站起来,“日安。”
“吓我一跳。”她用异国的语言小声嘟囔着,正是这句话让森鸥外明白了少女与周围环境矛盾的气质来自哪里。
横滨是霓虹最大的港口贸易城市,静闲町是横滨最大的休闲娱乐街,这里的歌舞表演吸引了无数的客人前来,庞大的客流量带来的就是对表演和接待的更大需求。
即使如今的舞姬并不像以前那样必须从小培养,但女孩们也要两到三年的训练,通过考试才可以正式登台。
为了维持住静闲町的繁华,这里的‘夫人’们几乎每年都要去寻找合适的女孩来培养,有时候本国的孩子们实在凑不够数,也会接收一些异国的孩子,毕竟同属亚洲,长相差异不大,穿上和服后也不会产生违和感。
当然、在面对长达数十年的‘劳动合同’面前,是哪国人并不重要。
要么夭折在黑暗中,要么在黑暗中快速绽放、快速枯萎……当她们踏入静闲町的那一刻,她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眼前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能拥有这么明朗的笑容,想来应该是不清楚吧。
森鸥外笑意温柔,“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杨树’干脆利落地回答:“茉莉。”
过于熟悉的音节让森鸥外一愣。
“森(mori)【2】?”他笑容不变,目光略带惊讶与好奇,“小姐的名字难道和我一样吗?”
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森鸥外不着痕迹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
“是茉莉不是某莉。”少女字正腔圆地重音强调,用另一个国家的语言,然后又用日语说:“就是‘玛兹莉’那个茉莉啊。”
森鸥外这才意识到少女刚刚说的原来不是日语里训读中的‘森’,而是音读的‘茉莉’,只不过她弄错了读音。
“原来是茉莉呀。”森鸥外先是汉语重复了一遍,又忍俊不禁地纠正道:“在日语中茉莉常用训读‘玛兹莉’,你想用音读的话也该是‘玛莉’而不是‘茉莉’。”
‘小杨树’、或者说茉莉恍然大悟,竟笑了起来。她没有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羞耻丢脸以至于掩面而去,反而忍俊不禁,被自己搞出的乌龙给逗乐了。
开朗的小女孩。
森鸥外在心中评价。
茉莉笑完才反应过来面前的男人竟然懂汉语,立马又惊又喜地看着他,“您会说汉语!”态度可以说陡然一变,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亲近。
森鸥外谦虚解释,“家父家母崇尚汉学,我自幼汉学启蒙,粗略懂得一些,并不算精通。”
“不,您说得很好,基本听不出什么口音。”少女很是钦佩地夸道。
森鸥外礼尚往来,“你的日语说的也很不错。”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分外融洽。然后森鸥外饶有兴致地建议道:“汉语中茉莉的读音和森的读音的确很像,这是难得巧合的缘分,若就此纠正为‘玛兹莉’便辜负了今日的相遇,泯然众人矣,但继续用‘茉莉’又难免会被认错,以后还是用‘玛莉’的读音吧。”
森鸥外定下称呼,认真得好像在为刚出生的婴儿取名字。
茉莉点头,虚心接受了对方的建议,然后反问:“那又该怎么称呼先生你呢?”
“鄙人姓森。”森鸥外俯身和茉莉平视,笑意在眼眸中逐渐加深,仿佛美酒中盛开的紫罗兰。
他道:“你也可以称呼我为‘茉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