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凉州沈府。
凉州不比江南,气候干冷,不过才腊月出头,沈府北面被兽皮毛毡堵得严严实实的暖阁里,便已经燃起了三只炭盆。
呼呼的北风在院子里与落了叶的残枝相互打着防守战,大约是感觉到屋子外头紧张的气氛,暖阁里的炭盆也劈啪地进入了战场。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突然,暖阁门前传出一阵哐当声,一个小侍婢正一手拎着一只炭盆,一手去掀开那厚厚的兽皮毛毡门,因是她身量有些小力道有些不足,毛毡门没被她掀开,自己还险些将炭盆打翻在地。
不远处一个一身灰袄的嬷嬷见状,一脸怒容地从院子里跑来,揪起那毛手毛脚小侍婢的耳朵,便往廊桥方向拉。
等到远离暖阁后,苏嬷嬷才沉声斥责道:“娘子将将能踏实入睡,你这丫头毛手毛脚地要做什么?青梅呢?”
小侍婢红着小脸,有些委屈地捂住被揪红的耳朵,“娘子睡前吩咐了,让青梅姊姊在郎主屋子里侍候着,郎主醒来便回来报。”
苏嬷嬷神色倏地暗淡了些许,廊下北风飒飒,她顺手整了整小侍婢有些凌乱的领子,柔声道,“厨房给娘子炖了些鸡汤,你去候着。”
“那娘子的炭盆……”
“阿娘去。”
“阿娘。”小侍婢叫住苏嬷嬷,“你说郎主能醒来吗?”
小侍婢是苏嬷嬷与李管家的独女,名叫秀梅。
她也是沈府的家生子,自小便跟在沈家三娘沈雅彤身边侍候,名义上虽是沈家三娘的侍婢,但由于沈三娘对她宠爱有加,再加上府上有苏嬷嬷与李管家在她背后撑腰,她在沈府俨然是半个娘子。
她虽穿着与沈府侍婢们并无不同,但衣料首饰都十分讲究,平日里总梳着一对双平髻,圆圆的小脸蛋永远红扑扑的,着实可爱得紧。
苏嬷嬷怜爱得抚了抚她的脑袋,“瞎说什么?郎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醒来的!”
她们口中的郎主,便是沈府现今的当家人,沈三娘的父亲,沈平昌。
沈府祖上是官宦人家,沈平昌的曾祖父沈源还曾官拜六相之一,只是好景不长,由于沈源为人太过正直,才不到两年,他便被陷害入狱,最终祸及满门。
后来,沈氏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平昌这一代,人丁更是单薄,官场浮沉,不懂规则之人终究会被淘汰。
为了保住沈氏血脉,沈平昌之父这才决定弃文从商,举家来到凉州。
沈平昌倒也不负其父所托,靠丝绸生意白手起家,终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在凉州彻底扎稳了脚跟。
然而上天总喜欢同人开些毫无意义的玩笑,他才扎稳脚跟,夫人白氏在生沈雅彤时不慎难产去世,沈平昌悲痛欲绝,一蹶不振,一病不起,沈氏丝绸的生意在短短三年之内,一落千丈。
好在沈平昌有两个儿子,在沈氏危难之际,当时年仅十一岁的长子沈骜接下了沈氏的重担,这才让沈氏得以再次续存。
直到沈雅彤十岁上,沈平昌才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这些年断断续续重操起了旧业。
一个月前,沈平昌去往北边壶镇谈生意,壶镇隶属玉阳城,玉阳城与北海国相隔一片汪洋,每年十一月会有一场海市。
开市时,两国会持续十日的商贸往来,这十日里,是两国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的最佳时机。
沈平昌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却出了一点小意外。
也不知怎么得,途径玉阳城与烟虞城的交界时,途遇一伙贼寇,要不是沈雅彤及时求了龙威镖局的孟二娘子前去搭救,沈平昌险些回不来。
沈平昌被带回来时,左臂那道几乎见骨的伤口虽然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但依旧化脓发炎了,连着三日高烧不退,沈雅彤亦是没日没夜亲自照顾,足足三日未曾合眼。
若非被孟二娘子强行架回暖阁,苏嬷嬷断定,自家娘子此刻还在郎主院子里候着呢。
苏嬷嬷轻巧地拎起门前的炭盆,掀开厚重的兽皮毛毡门,钻进了暖阁。
也不知是谁将窗户大开,饶是屋子里有三只旺盛的炭盆取暖,苏嬷嬷依旧被迎面的一股子冷风吹得抖了抖。
她正打算放下炭盆去关窗,此时,斜靠在床榻上的那位美人却悠悠转醒了。
美人便是沈平昌之女,沈府三娘沈雅彤。
她身着一身浅粉色袄裙,随意梳着一个单螺髻,发髻间只簪了两枚掐金丝的金镶玉步摇,实在简朴得紧。
但饶是如此朴素的装扮,却依旧掩不住她那张如天人之姿的面貌,今年她也不过十三岁,眉眼虽还未全部长开,微微上挑的弧度却依旧丝毫不掩饰地展现着她的柔美。
苏嬷嬷一时竟看呆了。
沈雅彤轻轻撩开眼皮,道:“开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