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祭之后,京城中积压了不少庶务,一众朝臣回来之后,纷纷扎进了公事中,几乎人人都在连轴转。
谢含章也不例外,丞相府书房的案头上的公文已经堆得老高,他一贯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人,连着数个日夜伏案处理,几乎废寝忘食。
谁知回朝没有几日,从云州而来的一道折子,立即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上折子的人是赵仰。
他去了云州不到半个月,大刀破斧彻查盐矿侵吞案,搜集证据,先斩后奏,甚至以下犯上缉拿了官职比他高了好几级的巡盐御史秦泗。
随后绕过谢含章以及六部,直接把折子递到了大理寺,控告皇城司副统领陈留兵勾连云州巡盐御史秦泗,侵占盐矿,兼并民田,私募亲兵,意图不轨。
一应物证俱全,人证槛送京城途中。
大理寺一看案子牵连两个朝中重臣,涉及白银数目巨大,当即不敢处理,连夜入相府禀报谢含章。
谢含章当时已经准备入睡了,听荀三叔来报,只好披衣而起,去见了大理寺卿宋谏。
宋谏一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把折子呈上来,“丞相,这里面提到的相应物证一应俱全,只待查验。”
谢含章粗略浏览了一遍,神色淡淡地反问道:“既然物证俱全,宋大人还等什么?”
宋谏当即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好问仔细一点,“丞相的意思是……立刻缉拿?”
谢含章面无表情,“此时不缉拿,还等着风声泄露?”
宋谏一个五品大理寺卿,没有谢含章的命令,当然不敢动手,现在得了准信,当即应道:“是,下官遵命。”
他匆匆而来,又风风火火而去,被他一搅扰,谢含章倒是没了睡意了。
白天他已经接到赵仰的密信了,他在信中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出乎谢含章意料的是赵仰居然动作这么快。
谢含章果真没有看错,赵仰对此案早已洞悉,之前只是没有职权罢了。
谢含章犹在思忖中,却瞧见荀三叔领了一个人匆匆进来,来人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清瘦俊雅,一袭素色常服,只带了一个仆从,形色略显匆忙。
“见过谢丞相。”
谢含章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赵仰是兄长赵真,翰林院大学士。
他了然笑道:“小侯爷深夜来访,可是为了令弟之事?”
赵真略一拱手,不卑不吭道:“正是,想必丞相已经知晓舍弟所做之事,舍弟胆大妄为,以下犯上,臣和家父俱是震惊不已,担心他因此惹祸上身,所以只好连夜来见丞相,请丞相一定要保住舍弟一命。”
谢含章淡淡笑了,“一应物证人证都有,赵仰这是为国除奸,也不算有越级办事。小侯爷不必如此惊慌,且先回去吧。”
他安抚了几句,费了些口舌,才终于把人送走。
直到赵真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夜色中,谢含章缓缓收回目光,偏过头思忖,赵家还真是深藏不露。
若果真像方才赵真表现出来的那么害怕,当初为何任由赵仰去云州赴任呢?
从前的清贵侯府,如今看来,也未必多么清贵了。
一桩案子将两个朝中重臣都扯下了水,巡盐御史秦泗不是京官,一朝落马,朝中无人,肯定是板上钉钉的死路了。
皇城司副统领陈留兵是萧祁的亲信,此举无异是在打萧祁的脸,以萧祁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他。
谢含章心里并不担心这桩案子,按照他的计划,秦泗一旦下狱,云州巡盐御史的职位空缺出来,他可以让更有能力的人顶上去,譬如赵仰。
赵仰秉性纯直,又颇有才干,这样的人不比秦泗之流好多了?
若是他能在云州站稳脚跟,将来筹措粮草、打通粮道,贯通东南战场,都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巡盐御史的位置,一定要留给赵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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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朝以后一连数日,萧牧川也是忙得晕头转向,这倒不是他的巡防营能有多少军务,而是他漠北的粮草运输出问题了。
秦泗突然被槛送回京,他从漠北到云州的粮道顿时断了。
鲁停鹤也是眉头紧皱,“如今云州主事的是翰林院的赵仰,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萧牧川似乎有点印象,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鲁停鹤思虑片刻,决定以稳妥为好,便道:“在下认为,王爷如今得先暂停粮草运输了,避过这个风头,等这个案子尘埃落定了,咱们再想想办法。”
萧牧川站在云州舆图前,眉头紧缩,瞧了片刻,突然冷冷道:“你想得太顺了。”
鲁停鹤微微一愣。
只见萧牧川的手指划过舆图,停在一处山脉上,“这里是盐矿所在,跟我们的粮草储藏地,距离不到十里地。若是赵仰彻查……”
鲁停鹤闻言,顿时面色骤变。
他刚刚只想着接下来粮草要怎么从运过来,却没有想过他们那些已经藏在云州的粮草。
他面无血色:“若是赵仰彻查,我们藏在此处的粮草会全部暴露,赵仰会扣住的。”
这可是他们积攒了好几年的粮草,漠北贫瘠之地,省吃俭用才有这些粮草。
若是被扣住,他们所有心血都会毁于一旦,更别图什么大业了。
大帐中片刻无声。
萧牧川当机立断道:“上次前来送信的人回漠北了没?”
两人共事多年,鲁停鹤稍一思忖,立即明白他的意图,道:“王爷是想让他们前去云州打点,集合暗卫,将这批粮草悄悄转移走?”
萧牧川略一点头,目光仍在舆图上盘桓。
鲁停鹤忙道:“他们还没走,如今就在京城中,若是王爷有吩咐,叫他们过来就是。”
见到萧牧川投过来探疑的目光,鲁停鹤这才解释道:“他们没见过鄞都的繁华,说是要玩几天,在下本想着漠北如今也无事,索性准了他们。”
鲁停鹤行事一向有分寸,萧牧川御下也是宽严并济,不耽误正事的情况下,一般不予苛责。
“他们如今在哪里?”
鲁停鹤想了想,面上突然露出点不太自然的神色,哂哂道:“未若楼。”
“未若楼?”萧牧川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吴管家不知何时进来了,在案上搁下茶水,突然直愣愣地插嘴道:“一间酒楼。”
鲁停鹤听了,只扫过吴管家一眼,但见他老人家神色自若,半点愧色也无,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不由得心中佩服,他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糊涂。
萧牧川目光流连在舆图上,寻着下一处更好的粮草藏匿点,也没察觉异样,只吩咐道:“让他们即刻过来。”
鲁停鹤:“……”
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前几天回城路上刚给吴管家提过建议,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如今王爷要事在身,这不是纯心找事吗?
于是他朝吴管家使了使眼色,但那老人家仿佛瞎了一样,愣是没看他一眼。
吴管家给萧牧川递了一杯茶,满脸褶皱里藏着不动声色,连声音都跟平常一样温吞,“王爷,他们到底是漠北那边来的人,若是被人瞧见进了巡防营,多少落些猜忌,反倒是酒楼厢房里,可以避人耳目。”
萧牧川思量片刻,倒也没再说什么,将舆图扯了下来,三两下卷起来,朝鲁停鹤道:“带路。”
鲁停鹤还在目瞪口呆地听着吴管家信口胡诌,他以前怎么没发觉这老东西唬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半点也不含糊。
他眼神刚递过去,便撞上了吴管家浑浊眼中的微微笑意,仿佛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