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山河祭开始,皇帝已经闭关斋戒了,不见任何人。
一众随行的朝臣斋戒的也开始进行斋戒,而没有斋戒的,譬如谢含章,他往年主持山河祭,事务繁多,故而就没有斋戒的习惯。
而今年,他虽不用主持了,朝中杂务依然繁重,近一点诸如京城最近宵禁后的一起谋杀案件,远一点譬如前些日子赵仰呈上来的盐矿侵占一事,半点不得清闲。
现在他刚要去后山走走,又莫名被吏部尚书朱文竹给缠住了。
朱文竹年纪不大,三十多岁的模样,长相颇为清俊,风度翩翩,有几分风流才子的味道。
谢含章却一向不喜与他多接触。
此人过于圆滑,滑不溜秋的,谢含章已经亲眼见过数次他把自己的罪责撇得一干二净,推给下面的侍郎了。
“下官见过丞相。”
谢含章淡淡颔首,“听说翰林院的学士们在后山清谈喝酒,朱大人怎么不去?”
朱文竹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傲道:“下官如今已经不是翰林院的人,早就没了当初在那儿时的心境,便是参与了,料也无趣。”
谢含章但笑不语,朝中位高的朝臣,几乎都是出自翰林院,翰林院素有丞相预备役的说法,他自己也是从翰林院编修开始入仕的。
然而,出了翰林院之后,有的人成了直臣,有的人成了良臣,而有的人,譬如眼前的朱文竹,成了奸猾之臣。
若是前世的谢含章,不屑于勾连朋党,会直接驳了他的面子。
而如今的谢含章,内敛而藏锋,深知朝堂纵横之术,必要时需要借力打力。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和道:“朱大人说的也是。”
两人一同步下山阶,却听朱文竹寒暄了半天后,开始进入正题。
“下官知晓丞相此次委屈,下官也为丞相不值,想想那潘重心,入仕也不过几年,政绩都没有了,居然还能主持这一次的山河祭了,真是贻笑大方。”
谢含章眼观鼻鼻观心道:“毕竟是皇上亲自挑选的人,潘尚书能力还是有的,此次主持也是尽善尽美。”
朱文竹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揣摩着他说的话,斟酌着道:“下官是担心,皇上如此重视潘重心,恐怕对丞相不利,下官只是为丞相不值。”
谢含章怎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分明是看他最近与皇帝不睦,行挑拨离间之事来了。
他神色未变,温和道:“本官倒是不在意,一个小小的山河祭罢了。倒是朱大人,平日里做事勤勉,灵活善变,为何却不如潘大人呢?”
这话说得朱文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也是他的痛处。
“下官不如潘大人逢迎圣心,做不来摧眉折腰那一套。”
谢含章几乎要轻笑出声,真的可以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朱文竹跟潘重心一直以来都是不相上下,两个人也是一直都在暗中较劲,而皇帝却不知怎么地就突然看重了潘重心了,亲手提拔他,任他扶摇直上。
这也是他今天来找谢含章的目的,他需要谢含章的扶持,只有他能够有这个能力。
若是放在从前,朱文竹不敢来找谢含章,但是自从谢含章回京之后,他敏锐地察觉了皇上和丞相之间君臣不和,加上这次谢含章被夺了主持之权,恰是最好的时机。
谢含章也只好随着他打马虎眼,“大人难得有几分赤子之心,已经难得了。”
“若是丞相不嫌弃,下官愿意为丞相效犬马之力。”
谢含章便走下山阶,满目青翠之色,忽然间倒是想起来什么,边说道:“如今眼前倒却是有一件事,需要你打点一二。”
朱文竹顿时大喜,谢丞相虽没有明说,但这明显是一个暗示,达成共识的暗示。
“请丞相吩咐。”
谢含章斟酌着,缓缓说道:“云州盐矿侵占严重,翰林院的赵仰赵大人对此事颇为上心,他又很有才华。”
不用他说下一句,朱文竹立即知道他的意思。
“下官明白,下次廷议一定把赵仰大人的名字提上去。”
谢含章微微颔首,“有劳朱大人了。”
其实以谢含章的地位,他想要将赵仰调到云州去处理此事,并不需要经过朱文竹。
但是一来,他考虑到赵仰人微言轻,恐怕去到了云州,也压不住地头蛇,而如果有朱文竹在背后帮衬,则无需担忧。
二来,他现在需要有一人帮他挡在前面,由他出面做事,也就不会让皇帝摸清楚他每走一步的想法。
朱文竹,极为乖觉,是个不错的人选。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浑然未觉身后暗处有一个人已经跟了许久。
萧牧川听了半天,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色。
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人,如今也已经成了满口假仁假义的虚伪之人,成了萧牧川最厌恶的那种朝臣。
若说萧牧川此前还对谢含章与萧祁联手伏杀他一事,存有五分怀疑,如今只剩下三分不到。
谢含章忌惮他手握重兵已久,借着东南战争的时机,趁机铲除他并非没有可能。
再说此人,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萧牧川心口发热,隐隐有些愤怒,有种自己重视了十年的美玉忽然在自己面前摔碎了的感觉。
他面色阴沉,一路悄然跟在谢含章和朱文竹身后,来到后山。
此时朝中那些清流们,都聚在此处清谈喝酒,沿着后山小溪流而坐,流觞曲水,颇为疏狂。
这些大多是翰林院的人,清水衙门,铜臭味少了点,多了几分书卷气。
众人一见了谢含章,顿时惊喜交加,便纷纷将他迎了进来。
萧牧川隔着山间松柏,在半山腰间,只见他坐在众人之间,手执金骨扇,言笑晏晏,温柔热忱,没有半点身居高位者的倨傲和锐利。
这种谦和性子最受这群清高文人的青睐,萧牧川在心里鄙弃着,目光却一瞬不落地粘在他身上。
他善诗词,也善工画,更善音律。
在一众文人之间,不论什么,都能信口拈来,口齿清爽地与之品谈一番,谈笑自若,妙趣横生,便是有人对他怀有芥蒂,也能在这无知无觉的真挚热忱里烟消云散。
巧言令色。
萧牧川在心里骂道。
溪边的宴饮还在继续,清酒一杯接着一杯下了肚,酒酣脸热,谢含章面上渐渐见了薄红,眼光潋滟,唇色红艳,衬得人眉目如画,鲜活极了,瞧得一众朝臣都微微不自在。
萧牧川暗暗咬了咬后槽牙,这种妖精就应该被藏起来,不该出来勾人。
他手上一用力,不提防把攀着的松树皮给掰了一块下来,没了支撑,差点没掉下去。
酒宴直到夜色渐起才散了,众人皆是面热酒酣,个个摇摇晃晃地由着下人搀扶回去。
谢含章出来的时候没想喝酒,身边也没带怀安,于是在人群中寻找苏流,却不知一会儿功夫,他怎么人影都不见了。
他只好脚步微微蹒跚地走回去,上了山阶,扶着两侧,倒也没有大碍,头脑还是清晰的,只是觉得头重脚轻,总有一种要栽下去的感觉。
好在从后山到他的居所不远,走在九曲廊桥上,扶着勾阑往外看底下看去,底下是清澈的河流,月射寒潭,一溪荡漾。
萧牧川在后头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伸长了手想去捞水中的月亮。
后头的人嗤笑,分明是个酒鬼。
但他却不想去扶他。
九曲廊桥尽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原先是个小花园,因此处是行宫与外面的交界之处,不少枝桠从外面延伸进来,日间阳光照不进来,平添了阴森之气,便渐渐被废弃了。
而如今夜里,树荫更是笼得月光都不见,一片漆黑。
萧牧川顿住了脚步,忽然觉得自己跟着他做什么?
他本来一腔怒火,想跑来质问他。
但现在冷静下来,却痛骂自己傻缺,问他就会说实话吗?
跟了半天,什么都没弄明白,还像个傻子看了他跟别人喝酒,看了一个下午还不够,还要跟到人家住处去?
他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森冷地盯着前方的背影,暗暗磨牙,不管前世真相如何,只要谢含章还忌惮他,还想杀他,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他到时再跟他算账不迟。
萧牧川此时头脑清晰了,心里恼恨地准备往回走。
谁知耳朵一动,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到几乎不易察觉的声音,那是一种利刃出鞘的声音。
他骤然凝神,迅速往旁边一闪,借着巨大的树影遮蔽身形,一双眼睛目光凛凛,在那片黑暗中逡巡。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桥下蛙声一片。
对方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迟迟没有行动,前头的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萧牧川蓦地奇怪,难道来人不是冲着他的?
那是冲着谁?
谢含章?!
萧牧川心脏骤然一缩,浑然忘了方才他还在怀疑谢含章要杀他,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像离弦的弓箭,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