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个伶俐人,见厨子这般语气,自然不敢据实以答。她赔着笑脸道:“自是认得的。只是急切之间想不出名字。”
她一面说这话,一面暗自将平生见过的男丁想了一遍,从贾府想到赖家,连表哥吴贵的同僚都一个个想过去了,却依旧猜不出眼前这人的来历。只得赔笑,盼能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谁知这年轻厨子却不好糊弄。他冷哼一声:“你不必哄我。你我不过在外头面摊见过一面,其后我虽护送了你们一路,但你坐车子里,我走车子外,未曾搭过话,你又如何知道我姓名?”
原来,这厨子竟然是晴雯和茜雪出去买胭脂的那天,在外头遇到的那位仗义的卖面小哥。这位卖面小哥名唤平哥儿,出身淮扬名厨世家,家学渊源,厨艺不凡。又因儿时家境富足,亲人宠得很,一直未曾在市井间历练,因此锐气有余,圆滑老练不足,言语间颇为张扬。
初进京时,平哥儿在惠丰堂谋了一份差事。惠丰堂的二掌柜爱惜他的才华,把家里的房子便宜赁给他住,因二掌柜的女儿见他长相俊俏,心生爱慕,二掌柜遂有意招他入赘。谁知将他一手拉扯大、又带他进京的那位姨妈眼光高得很,扬言绝不入赘,又说掌柜之女不配,气得惠丰堂二掌柜给京中同行打了招呼,都不聘他,这才窘迫到当街卖面的地步。
因买胭脂那日,平哥儿仗义相送,晴雯看在他是来顺朋友面上,又听来顺说他是为了给“娘亲”看病,触动心事,遂重重酬谢了他,竟赠了七八两银子之多。平哥儿就用这银子延医问药,又幸运请到了一位初来京师的胡太医,治好了姨妈的病。
其后经来顺介绍,平哥儿知道薛家从南方来,吃不惯北方的口味,正在招募厨子,他料定薛家必然不会在意惠丰堂的禁令,这才自荐了进来。
那招募厨子的薛蟠薛大呆子看到平哥儿生得好,误会平哥儿也是贾家学塾中金荣之流,拿几个臭钱便可以为所欲为的,喜之不尽,忙着签了雇工的契书。岂料平哥儿是心性高傲之人,执意不从,进来第一天就在薛姨妈、薛宝钗面前告了他一状,薛蟠气得直跳脚,却也无可奈何了。
平哥儿因为自身烹饪技艺了得,得以留在梨香院前院,专候着为薛家宴会宾客之用。屈指来算,这般已是半月有余。
晴雯恍然大悟。她对买胭脂那日遭围观的事情记忆犹新,因了此事,她才惊觉心中那游山玩水、遍览风物的梦想只不过是孩子气的傻念头。她为此曾经沮丧了很久,又怎会不记得那个在她们被围时仗义相助的卖面小哥?只是走得匆忙,未曾留意相貌罢了。
“原来是你!那日多亏了你仗义相助!想不到你如今竟然来了薛家,恭喜恭喜!”她诚心诚意祝贺。
年轻厨子嘴角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昂然道:“这算什么喜事,我在扬州城时,就是有名的大厨,那些大酒楼重金聘我,我都不肯去的。若不是进京投亲不着,偏和我一起上京的姨妈得了重病,我又怎会流落街头,当街卖面那般落魄?”
又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慷慨赠银,幸得延医问药及时,如今姨妈已然无恙。我才得暇出来寻事做。薛家宴客不多,我这厨艺施展不开,渐渐都生疏了。如今也只是将就做着。”
他只恐晴雯看轻了他,竭力描补,说起梨香院大厨的差事来,刻意轻描淡写,言语中隐隐暗示自己有另谋高就之意,更显得傲气。
晴雯听了,心中暗暗称奇。须知薛家百万之富,薛蟠一意奢华,外聘厨子月例丰厚自不必说,这等差事,是晴雯表哥吴贵梦寐以求但自知斤两不敢奢望的,到了这厨子口中,竟然成了将就做着的差事了!
“你太过谦虚了。这差事还不好,又去哪里找更好的呢?”晴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