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思及此处,终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太上皇却在继续给他念叨:“澄儿以后也托付给你了。她那个驸马啊……原就不是可以任人驾驭的性子,但好在他对咱们澄儿算是倾心相许,十分的迁就了。这些年,他跟随澄儿四处征战,一直驻在边境军营,也不是不体贴,这在男人里头算是极为难得了。澄儿交给他,朕也算放心。但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征战沙场过日子,迟早是要解甲归田的,到时候祁文晏要回朝为官,你也都由着他吧,别用些俗成的祖宗规矩约束于他。他原就是个可造之材,其实啊……若不是为着澄儿,换个人……朕是绝不舍得叫他在外荒废这些年的。”
祁文晏初入官场时,就很得皇帝赏识。
事实上,皇帝是老早就有特意的栽培,并且准备重用他的。
只是中途被云澄临时打岔……
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是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这一双儿女,祁文晏的事情上自然也要先紧着他自己女儿的私事来了。
好在祁文晏对云澄有情,心甘情愿陪着她天南地北的走,也不在乎领的是个监军的虚职。
这一转眼,就又过了小十年了。
“儿臣明白。”云湛哽咽着再度应下他的话。
太上皇抬手摸摸他的发顶,一如他年幼时那般。
云湛抬起头。
他又冲着儿子露出个笑容来:“朕这算喜丧,不用太过哀恸。你叫你母后……朕……”
他撑着力气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是有点熬不住了。
云湛连忙起身,先背转身去擦了擦眼角泪花,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开门又将顾晚晚请了进来。
顾晚晚回到太上皇的病榻前,重新坐下握住他的手。
太上皇最后看着她平和宁静的面容,感慨着道:“晚晚,谢谢你了……”
谢谢了!
谢谢你来我身边,陪我披荆斩棘,一路走过半生岁月。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叫我体验了一回真心心悦一人的喜悦。
谢谢你为我,为我的江山,为我的子女,为我的天下臣民所做的一切。
谢谢……你曾来过!
顾皇后望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她说:“不用。”
然后,男人安详的闭了眼。
云湛惊呼了一声父皇,然后女人们就嚎啕起来,整个寝殿里一片哀恸的哭声。
太上皇的丧仪办得很盛大,停灵期间文武百官与命妇要前往宫中跪灵吊唁。
祁欢前面十年已经相继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如今怀着三胎已经四个多月,大着肚子,自是不能参加丧礼的,是一直到停灵期满,给太上皇送葬的队伍离宫之后她这才进的宫去探望了一次太后顾晚晚。
顾晚晚并没有过分哀痛,显得很平静。
祁欢原是想陪她多待一会儿,等过午,送葬出京的顾瞻回来复命,她再跟着一起回府,然则闲话家常了两句顾晚晚却主动提出要同她回一趟国公府。
她上次回国公府,还是在十年前,顾瞻与祁欢大婚的婚典上。
她的身份在这摆着,祁欢既不能拒绝,也不好过问缘由,就只得随她一道回了。
毕竟是在太上皇的丧期里,顾晚晚这趟出宫很低调,直接坐的祁欢的马车。
平国公年事已高,虽然征战沙场多年留了一身痼疾殇病,但习武之人体格还是相当健硕的,人也长寿,只是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了,今日送葬这样的事他便未曾参与。
顾晚晚过去拜见了他。
祁欢料想她特意这时候过来也该是与国公爷有话要说,叫人上了茶就要避嫌:“太后娘娘您与祖父说话儿,我去厨房安排一下,娘娘难得回来一趟,便在家中用了午膳再回吧?”
“不用。”顾晚晚却是拒绝。
她也没落座,突然就直直的跪在了老国公面前。
祁欢有些诧异也有些慌张的不知如何自处。
老国公却是不动如山,只是表情无奈的叹了口气。
顾晚晚望着他。
此时,她也再不是宫里那个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倾天下的女人。
她红着眼睛,一脸的倔强与愧疚,望定了老国公哽咽:“祖父,孙女儿不孝,这些年我一意孤行,自认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和身边的所有人,唯独对不住顾家对不住您。我想求您,将来在我死后,请您准允将我归葬顾家的祖坟,让我回您与爹娘的身边来,我想再做顾家的女儿。”
说话间,她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
老国公恍然记得当年,她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流着泪倔强又愧疚的说她要入宫。
这一走,就是义无反顾的大半生。
老国公未曾言语,他只是抬了抬手,顾晚晚便扑倒他的膝头哀声痛哭。
她这一生,过得其实不尽如人意,在她少女怀春,满心满眼都是一人时,那人却为了家国大义毅然决然的抛弃了她,慷慨赴死。
那时候,她冒着战乱的风险千里走单骑将云骧的尸体带回来时,她其实已经不再爱了。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爱的男人,可是单冲着他抛下她去舍身取义这一点……
她就已经不能再像是一个女子热烈而执着爱慕一个男子那般的继续爱他了。
不再爱他,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打算再去爱别的任何人。
所以,她进了宫,她要用自己的余生殚精竭虑的去做些什么更有意义的事。
比——
痴爱一个男人更加有意义的事!
其实和皇帝日夜相处那么些年,她并非感知不到皇帝对她别样的情愫与偏爱的,他也是个很好的人,与云骧一样很好的人……
这一生,走这条路,她不后悔,只是当这一生走完,铅华洗尽时,她依旧还是想要走回来时路上。
她这一生,寂寂而行,孤身一人,她想要回家。
回到——
曾经最是无忧无虑放任她肆意长大的地方。
这里,才是最终的归宿。
她这一生,值得吗?不知道!
可是……
它的的确确的不够完美,留下了太多的缺憾与无奈。
祁欢看着伏在老国公膝头委屈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的顾晚晚,她突然想到自己那个颠沛流离在外多年,临死却还要嘱咐儿子将她送回来归葬故里的祖姑母。
她们的情路都走得太坎坷太痛苦了,所以这一生走完才只想回到最初的最温暖的地方。
有多少人,历经风雨,走过半生归来还能无怨无悔,依旧是少年模样?
祁欢蓦然湿了眼眶。
刚要掏出帕子去擦,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不知何时回来的顾瞻拥着她,将她从屋子里带了出来。
花园的凉亭里,俩人七岁的儿子正带着四岁的妹妹在给她折纸船,两个小人儿脑袋凑在一起,不时传来男孩子低低的说话声和女孩子咯咯的笑声。
顾瞻顿住脚步,用指腹抹去妻子眼角泛起的湿气,轻声的安抚她:“人这一生,唯独一个两情相悦的情字最难圆满,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圆满的是常态,总归是无可奈何,你也不要跟着多愁善感了。”
祁欢抬起头看他。
男人的眉目依旧,俊秀又儒雅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气质上更显得沉稳温润了。
祁欢还清楚的记得多年前的那天,他站在同济医馆的门前,阳光下忐忑又深情的问她:“想问姑娘,您……心仪怎样的男子?”
曾经温润如玉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轮美奂的少年,终成了她此生的归宿。
现如今,只这样瞧着他,便会觉得人生圆满,心生欢喜。
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两情相悦,她却是凭着逆天的运气,得到了。
祁欢仰头,专注用目光镌刻着他眉眼与轮廓,深深的印刻在心里,她唇角扬起笑容来,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将来,一定要和你葬在一起。”
顾瞻怔了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当是一句矢志不渝的绝美情话。
于是,他的笑容自眼角眉梢泛滥开来,温和愉悦的慎重点头:“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