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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就是跟了我,太委屈了……”

“慢着,怎的又开始灰心丧气了?”羲和戳了戳他的脸颊,“若是觉得委屈,我为何要付出诸多努力?如今,我能和心爱之人朝夕相处,能呼吸自由的空气,能一直做自己,好似游鱼归沧海,飞鸟入长空,多好。”

叶光纪出神良久,竟不知如何作答。

羲和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只愿此生终老,都如今时今日,不要有任何改变。夫君,答应我这个贪心的小要求,好吗?”

叶光纪近日委屈甚重,听到妻子这般安慰,含着泪,用力点头:“好!”

“嗯!”羲和也灿烂地笑了,眼睛弯成两条长缝。

头两千年,羲和和叶光纪是幸福的。他们远离了神界的权力中心,来到了第三重天“金神天”的首府九莲附近,在小城里住下,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羲和自小娇生惯养,成年后,反倒对更加富裕的生活不怎么向往,因此,迁居此处,她一点没觉不适应,反倒贫中作乐,喜欢上了金神天的山村美景。她每日只对镜梳妆,读书逛街,莳弄花草,品月吟诗,画画山水,听听箜篌,甚是惬意。待夫君放衙之后回家,便沉醉于二人世界,亲同形影,甜蜜异常。

叶光纪待她更是周到细致,出门怕她冻着了,留她在家怕她饿着了,仿佛她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一般。每次看他亲自为自己烹饪添衣,羲和都会感慨:“我嫁了个好夫君呢。”

“是找了个好爹爹。”叶光纪故作嫌弃地看她一眼。

叶光纪总把妻子当成女儿来宠。有时她说:“夫君,你说以后咱们先要儿子,还是女儿呀?”他也会毫不犹豫道:“儿子。咱家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我看,儿子女儿都要。儿子要像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这女儿嘛……”羲和为难地摸摸下巴,指着叶光纪道,“也要像你!像你肤白貌美,目若秋波!”

“什么都像我,要你何用?”叶光纪没好气道。当然,眼里眉梢,都是柔情蜜意。

棘手的是,羲和是上神之躯,不易受孕。叶光纪又是新神族,二人体质有差,想要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成亲后两千一百多年,羲和到尚南寺求子。途经九莲,见护城河上江雨霏霏,烟笼十里堤,满江玉树琼枝,鸳鸯戏水,均被描上一抹白边。其景之美,神仙绝色,堪比上界第一才子的画。羲和因而桃花扇上作画,沉吟新诗,题字其上:

昔逢叶少一窥帘,尽为相思雪发年。

尚南鸳鸯堪共死,烟云眷侣梦人间。

结果没几天,羲和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叶光纪对这诗甚是欢喜,便决定取其中二字,为孩子命名。若是儿子,便叫他“雪年”;若是女儿,便叫她“尚烟”。

三年又十一月后,小神女尚烟呱呱落地,伴随着上界三天三夜的不灭日光,照得整个神仙界浮翠流丹,豁然开朗。于是,即便是妖魔众生都已得知,又一昭华神女诞生了。

天公作美,天公也不作美。生了尚烟后,羲和大病一场。叶光纪被吓得失魂落魄,访遍名医,让他们来诊断,都查不出原因,只推测是生育所致。后来,他几乎散尽家财,请来了帝都的医圣,总算得到了诊断结果:

“你们这女儿虽然生得和她母亲神似,但她体内充盈的是日之神力,与外祖母、母亲的夜月神力是相斥的。生了这样的女儿,令夫人耗尽神力,身体不堪负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可别叫她再生了。”

此后,羲和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花大量的时间去聆听风的声音,欣赏山的颜色,只心如止水,照顾女儿,操持家务。这种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机灵仙气的少女渐渐死去了。

叶光纪自然爱极了女儿,可是,他也在悄然改变。

他开始频繁探望因他飞升而飞升、婚后被他忘却在仙界的父母;他想起了儿时父亲所言“不忘贫穷,不忘进取”的谆谆教诲;他反复惦记父母要他多子多福的期望;在他追逐功名的路上,曾经无数嘲笑他、激励他拼尽全力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一天比一天响亮起来……

曾经伴随了他大半生的野心与锐气,一点一滴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桃李争艳的日子,他与友人到戏园子听戏,见花旦凝酥体,杨柳腰,粉香腻玉,金凤钗横,对他频送秋波,他只避开了眼,正色道:“在小城里住得久了,我发现还是大都城好。有风云际会竞春闱,广育英才颂圣辉。”

一友人笑道:“还有十里红楼迷翡翠,花花世界醉蛾眉。”

另一友人撑开折扇,将扇柄一转,指向戏台子上的花旦:“更有温香软玉榻前杯,楚馆秦楼娼女跪。”

友人们一齐大笑起来。

见那花旦频望叶光纪,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友人又道:“啧啧,我们来戏园子,都是一掷千金,买姑娘笑。可光纪兄来戏园子,仿佛是来跟姑娘们谈情说爱的。”

叶光纪只摆手道:“瞎何言哉,瞎何言哉!我什么都没做,兄弟此言过矣。”

“正是什么都没做,才令人万般羡慕啊。”友人知他与羲和伉俪情深,笑叹,“叶郎成了亲,真乃人生一大憾事也。”

另一友人道:“你这浅薄之人,也不瞧瞧人家媳妇儿是谁。帝京生的宠儿,昭华氏的女神,对光纪兄又是一往情深。外面的庸脂残粉,俗花艳草,如何比得了?都入不了眼啦。”说罢大笑起来。

叶光纪出神须臾,才跟着笑起来:“兄弟们见笑了。”

这一夜回家,他坐在四匹天马拉的大辇中,用修长的食指挑开画帘。一轮明月高挂长空,映衬着帘下这张风流韵致,如诗如画的容颜。他长眸微微眯起,眺望窗外九莲夜景:城内有悬浮的仙楼云阁,华灯锦车;城外有渔火明舟,长河远山。在这星河之中,在悠悠青史的熏陶下,神城已与日月都融为一体,成为了九重天上的璀璨明星。

九莲真美啊。

不,不止九莲。

整个神界,都很美。出了金神天,还有神殿、营地、铸币厂;方树、霞湾、千灯海;酒馆、戏园、风月楼;神庙、书宫、盘古手。他神往了多年的六界之巅,原是如此大,如此多姿多彩。

人生苦短,只此一次。他已走到了今天,若不能成就雄图大业,子嗣绵延,在历史长河中留名,岂非憾事。

为何成亲的这些年里,他不曾感知到?

或许,是因为心思都放在了羲和身上。那些年岁里,他只坚定地认为,只要有羲和,他便拥有了全世界。别说功名,即便绝后,也都无足轻重。

可这一夜回家后,见妻子抱着女儿靠在榻上睡着了,她未施粉黛,略显憔悴,叶光纪发现,他对她的感情,只剩下了感激涕零,还有因她付出太多而生出的怜悯之意。

“你回来了……”羲和醒来,来不及扶起凌乱的发丝,便低头观察女儿,“嘘,走路小声些,烟儿刚睡着。”

叶光纪轻手轻脚地走向妻女。

小尚烟睡得很沉,眉毛淡淡的,眼缝长长的,在那额心的淡金花印映衬下,皮肤晶莹透亮,白得会发光。因在母亲怀里极其舒适,她微微展开眉心,肉肉的小包子手也展开了,毫无防备,弱小而可爱。

可是,看着女儿如此可爱的模样,在叶光纪的脑海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一闪而过。

仅仅是有了这样的念头,他都觉得自己罪该万死,愧对良知。

他逼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摸了摸尚烟的小脑袋:“烟儿真乖。”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的,怎么变的。

亦或是,与羲和相爱后他才变了。如今,他不过又变回了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