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桑引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是意外的。这种需要双方交流才能进行下去的话题,他以前从来都不说。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桑引添只适合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或是一个头也不回的过路人。
为了看清礁石上的男生长什么模样,桑引添特意偏开了头,让路灯的光全部照在他的身上。那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五官轮廓立体,眉眼锋利,并不像他那般温柔。
“没……”男生拉长了声音,动了动胳膊。大概是扯到了手腕上的伤口,他倒吸了一口气。“嘶——”
“你先别乱动。”桑引添将男生的手腕翻转了过来,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了自带的手电筒。周围环境很暗,这光就越是突兀,不停地晃着他们的眼睛。
男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想抽回自己的手。不知是因为桑引添不松手,还是伤口裂的厉害,他扯了几下就不肯动了。
“我……我都说了、没事。”
这是男生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但是他依旧低着头,没敢看桑引添的脸。
左手手腕上的纱布早就彻底被鲜血浸染,粘腻的血块从纱布一角挤了出来,散着更浓郁的血腥味。
桑引添果断松开了手。
“你这伤得也太严重了,光用纱布就这么随随便便缠几圈,是止不了血的。”桑引添的声音很轻,为了避免尴尬,他又重新拿起了地上的画册。
他的小拇指上不小心沾了男生的血,最后不经意间,在速写本的那一页留下了一抹刺眼的红。
这种红,跟普通的油画颜料不同,光是看着就叫人反胃。
桑引添知道,他这幅画,还是作废了。他将本子第一页撕了下来,团成一团丢进了衣兜。
“你画的……很好看,为什么……又不继续画了……”男生大概是没注意到粘在本子上的血迹,他面无表情,用余光将桑引添包裹起来。暗影之下,他只是看了桑引添一眼,就觉得这个男人应该生得特别漂亮。
而且跟他身上的血腥味不一样,桑引添的身上带着一种清淡的雪松味。
“啊。”桑引添似乎没料想到男生会追问回来,他一手捏着本子,一手往前比划着海面和沙滩的完美比例,“没什么,身为一个画家,我追求的是极致的完美。上一张画,顶多算是残次品。继续画下去,就是对艺术的不尊重。”
“哦……”
桑引添突然停下了笔,扭头又看了男生一眼。“我刚刚说的那些,你听得懂?”
男生摇了摇头,下意识把自己的胳膊藏在了身后。
“那就是不懂装懂?”
“……”男生没再说话了。
明亮的星河彻底撕开这个无人的寂夜,桑引添抬了抬头,看到了更多更亮的星星。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日出的时间又近了。
“你叫什么名字?”桑引添问道。
“叶……”
“叶?”桑引添半眯着眼睛,难不成这小子不仅受了严重的伤,还是个小口吃?
“叶、叶思染。”男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桑引添懒得去问叶思染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他知道,等到太阳从海平面跳出来,等到他结束了这幅画,他就可以永远看不到叶思染。
当然,对于叶思染来说,桑引添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你手腕上的伤口,看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勒出来的?”
“……”叶思染咬了咬唇没说话,可表情是骗不了人的。他现在很痛苦,备受着莫名的煎熬。
“流了这么多的血,你就没觉得疼?”桑引添的画笔摩擦着略微粗糙的纸张,很快,这片海滩的雏形重新出现在了速写本上,只不过颜色依旧只有黑白之分。
桑引添皱了皱眉,放下了笔。明明这片海滩这么美,可到了他手里,却又变成了死物。叶思染没回答,他很安静。可是越安静,桑引添就越是不安。
“看来这幅《隆冬日出》,注定是完成不了了。”桑引添忍不住叹了口气,合了速写本。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他要把家里画室里许久未动的绘画工具全都搬来海边,他可以在调色板上调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颜色,将斑斓的生命全部填进他的画里。
至少,比速写本里那片黑白更为鲜活。
“算了,不画了。”桑引添有些烦躁,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桑引添开始有些好奇旁边的男生为什么在看到他的脸之后,能做到如此淡定。
坐在他身边的,可是现在在微博上小有名气的画师桑引添啊。
“诶,小子,你认识我吗?”桑引添又问。
叶思染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眼神雾蒙蒙的,右眼角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渗着血。“不认识。”
这个回答倒也在桑引添的意料之中。
“那……不如现在认识一下吧?”桑引添突然伸出了手,“我叫桑引添,一个破画画的。”
面前的这只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就连指甲也被修的圆润光滑,虎口的位置有着浅浅的纹路。指关节有些泛红,叶思染猜,大概是被这冬夜给冻红的。他抬了抬胳膊,背在后面的左手动了动,犹豫了许久,叶思染还是重新放下了手。
桑引添真的太干净了。
干净到叶思染不愿意让自己的血,沾到他的手上。
“你好……”叶思染舔了舔下唇。“我叫……叶思染。”
桑引添有些意外,自从他的《烈焰玫瑰》火遍全网后,就被邀请参加过很多艺术晚宴。在那里,他碰到了更多这个圈子里的人,也亲眼见过了光彩背后的各种阴暗。甚至有些资本家,想用更高的价格,买断出自他手的全部画作。
他们说:“我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只要你的画都属于我。”
可桑引添生来就向往自由,他像一只不羁的飞鸟,是要留在天空跟成群的白鸽作伴的。
他不愿跟这些人有任何交集,因为太多次的敷衍和拒绝,桑引添渐渐地,成为了这个圈子里话最少的那个。于是,很多人在背后都戏称他是敢为艺术献身的一朵“冷玫瑰”。
一朵把自己常年囚禁在画框里的玫瑰。
可冷玫瑰现在遇到了一个比他更冷的人,那人不知道什么是《烈焰玫瑰》,也没看过他的任何一幅画作,甚至都不知道桑引添这个人的存在。他的身上沾着腐臭的血,但却像是一张透明没有任何瑕疵的白纸。
桑引添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人,他很好奇,他觉得眼前这个男生能给他带来艺术的灵感。
桑引添忽地站了起来,用手轻轻拍了拍叶思染的肩膀。“你的伤口需要包扎,再拖下去一定会感染,刚好我家离这不怎么远,你要是不介意,就跟我走。”桑引添甚至想好了被拒绝之后的台词,他将画笔重新插进了衣兜,“当然……你完全有拒绝的权——”
另一朵冷玫瑰很轻地眨了眨眼,拍拍裤腿直接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答案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