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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太后宣召,然后便来了紫宸殿,纸墨都是书房里备好的,徐福来不用背书箱,背着杨徽音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走也不觉得吃力。
他以为这个时候杨娘子已经睡着了,所以将步履和呼吸放得极轻,然而离紫宸殿已经有一段距离、他穿过许许多多的宫巷,直到御街上已经没有禁卫军巡逻,背上的姑娘忽然说起话来了。
“力士,圣人为什么不教我睡在紫宸殿呀?”
她懵懵懂懂地觉察出自己一点隐秘的伤心,“是因为我与陛下的关系还不够亲近吗?”
徐福来愣了愣,他想或许圣上也完全没有想过叫杨娘子清楚什么是后宫,便轻声解释道:“娘子在家中若是有一二手帕交,抵足而眠也不是不可,但若是郎君,想来随国公便是连娘子在外面过夜也不会应承。”
男子与女子怎可未婚同眠,皇帝虽然并无恶意,然而流言可畏,怎么能叫她留宿?
“可是,那是圣人呀。”
杨徽音有些不解,她虽然没怎么见过外面的郎君,但是也不会生出可以和别的同龄男童共寝的念想,圣人于她而言,性别或许最初明确,现在却渐渐模糊了,“也会有人非议陛下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徐福来叹了一口气,“娘子要是觉得紫宸殿奢华,等到将来或许有机会试一试。”
“圣人或许不会叫我住进去,”她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圣人为何会这样私下待她好,却又不肯叫外人知道,现在却会胡思乱想:“别人甚至都不晓得圣人会教我。”
徐福来现在看一个很小的女孩子还生不出什么替她发愁婚嫁的心思,然而他又不是圣人腹中的虫,解释上带了自己许多臆测:“圣人若是一早待娘子便好,娘子府上又得以保全,外人恐会有些不好的言论。”
杨徽音于这一节上还不清楚,她久居宫中,于随国公府近来的风雨几乎完全无知,心中略生出惆怅:“为什么呀?”
“这些娘子长大了也就知晓了。”
徐福来苦笑,叫外人来看,年纪正轻的圣人如何会怜爱一个与自己母亲名讳冲撞、父祖又不得圣心乃至与太后有仇的姑娘,继而还会轻巧宽恕杨氏满门。
正因为费解,那其中的说道也就多了。
而将来等杨徽音长成,圣人或是收纳入后宫,或是为她指婚,总会有不少流言蜚语。
圣人或许不惧这些,又不过会被史书质疑诟病几句,但杨娘子就未必了。
杨徽音想,或许世间人不愿意立刻将问题回答清楚都是一般模样,搪塞一句长大后,便可以终结这个话题。
有什么事是不能叫小孩子知道的呢,无非是怕她一个又一个往外蹦出问题来叫人头痛。
但她到底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别人流露出不愿意开口的意思,她也就不再问了。
皖月一直趴在桌子上在等她,见娘子回来才起身,将家里的消息告诉了娘子。
“午后女傅叫我过去,说是府上派了人过来,说是老国公这几日怕是不好,国公爷去侍疾了,小娘有孕顾不上您,夫人也忙得头焦,下一回放学,请娘子不妨暂住在宫里。”
杨徽音愣了愣,她自觉祖父似乎开春的时候身体还很是硬朗,怎么忽然就不好了,她稍微有些难过,“那太医说什么了么?”
“来传信的人也没有详说,”皖月忧虑道:“娘子宽心些就好了,说不准只是像上回似的,仙丹吃坏了而已。”
徐福来却有些默然,每每重臣生病,圣上都会派太医过府,以示恩宠,但是杨娘子这样受宠,老随国公在圣上那里,显然也不在可以请动太医的范围内。
他是个聪明的人,杨娘子既然不知道,那他也不必告诉她,或者出主意,教唆她到圣人面前哭一哭,圣上或许就会心软,请医术更为高明的医者照料。
生老病死,人固有之,老随国公却更类似“老而不死是为贼”,太上皇这位旧主大抵都不准备叫他活得舒坦,现在于病榻去世虽然较马革裹尸更窝囊些,但随国公府又有了重新崛起之势,好歹如今的随国公也能弄出一个体面的丧礼。
——就像清河郡王一样,死后哀荣尽享。
杨徽音没有经历过太多生死,上一回好像还是老随国公夫人的猝然离世。
漫天的纸钱与孝子贤孙的哀鸣,还有没有一颗盐粒的稀粥青菜,叫人便不是亲生的骨肉也会生出许多离别的悲伤。
祖父能分在她身上的慈爱少得可怜,但却也不是没有,血脉的天然亲近叫她睡下的时候仍有蹙眉。
或许是睡前有所思,她梦中尚不安稳。
幽深的宫殿紧闭,似乎也能听到外面隐隐的悲鸣。
比祖母过世的那一日还要隆重盛大。
一个与她面容相似、却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子本来在抄录佛经,似乎是为那悲鸣所扰,掷了笔站立在窗前,望着远处凝思。
女傅们近来教她辨认过宫中礼服,看衣识人,然而那位女官穿了素朴丧服,她一无所知。
她终于又回到了案前,腮边却滚滚落下泪来,一滴一点划过抿紧的唇角,打在印了梨花纹样的纸张上,最终一口鲜血咳唾而出,将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染得鲜红。
杨徽音夜半被那女官咳血的模样惊醒,她抚着胸口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半启窗扉外洒落的月光才安心。
果然还是有许多不明白。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