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国公府以武功随太上皇起家,不喜摆弄花草,大厦将倾,杨谢氏也无多少兴致教导一个幼小的庶女这些风雅事,杨徽音口拙,就是拿到了名品也说不出所以然,自然就落了下风。
几个稍微年长些又口齿伶俐、见多识广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成为了这群人里的孩子头,只是提议捉迷藏扑人的时候大家都想做那个躲藏起来的,不愿意做捉的那个,便拣了温顺老实的她出来,吩咐人给她捆了黑绸站好。
杨徽音闭着眼睛,试探捉了一会儿,急得额间都冒出细细的汗,心中的委屈像是初凿的泉眼,一点一点涌出来。
她也不喜欢做那个捉人的。
被蒙上眼睛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但怎么办呢,她生来温顺又笨拙,老实的孩子不懂得怎么拒绝旁人,听得耳边似乎有说笑声却总也够不到实物,只是好强,心里早急得厉害。
水影摇日,花光照林,清风送来了甜腻的香气,鸟语脆声中忽然混进来几声轻微的咕噜声,她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时候才瞧得出来母亲确实是一个极有远见的女子,她果然又饿了。
随国公府里的阿姐们有几分随了杨谢氏,年纪渐长,到了该许婚人家的时候也知道爱美比口腹之欲重要,但小孩子对这些没什么概念。
杨谢氏给家里女郎们的糕点都有定数,有时候主子们还要剩下些分与奴婢,不是苛刻,而是为了教她们学会享受却又不贪恋,利于保持姣好纤细的身形。
也就是头一回带着一个不懂事的小不点来长公主府上,才教她先填饱了肚子,好维持体面仪态,只是她的母亲以姐姐们的食量来揣度她却有些失分寸。
精致的小点心吃多了太腻,又不如饭食,吃到心里空落落的不顶事,过一会儿还想吃。
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是忽然才有的,或许还夹杂了一点脂粉香味,伴随着丝竹悠扬之声,但是时不时萦绕在鼻尖勾引人,愈发叫没有铜漏和日影可分辨时间的她惦念起长公主府上或许非常好吃的菜肴。
她在耶耶的子女里除了容貌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叫人忽略惯了,倒是生出几分察言观色的小聪明,猜也猜得到那位受宠异常的长公主或许正在和更感兴趣的夫人娘子们说话,一时忘记了她们的存在。
这样简单的理由一下子就把她自己给说服了,杨徽音一下子豁然开朗,她不觉得气恼,但得找一点吃的。
于是她不再执着于捉到哪个贵女,反而也不摘绸巾,顺着那香味的来源一点点小心试探迈步。
她想,若是长公主殿下把她们这些小姑娘忘记了,遇见哪个婢媪,知道还有这些做游戏的小姑娘被遗忘,好让主家不失体面地先一步来招呼她们用饭,也不显得自己贪吃。
然而这一点倒是杨徽音想错了,她们之中尚有今上宠臣的女儿,长公主骄矜虽有,却断不会轻慢这些娇娇。
朝阳长公主没有吩咐侍女唤这些女孩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她如今自身难保,既顾虑小姑娘们御前失仪,又怕自己丢脸。
那些如云似月的美人已经被挥退了,朝阳局促不安地站在今上身侧,小声抗议道:“哥哥,我都被耶耶和阿娘赶回长安,足够可怜了,你还要生我的气!”
今上的手边摆了一盏热茶与几碟点心,至今却一点也没有动过。
他今日微服前来,交领仅用银丝绣了暗纹,头上以幞巾相固,粗服不掩金玉之质,但双目凛然有神,便显得那通体的雍容温和里含了无尽的怒气与无奈。
“瞧你做下的这些混事,将山野村夫都引到阿娘房里了!”
皇帝不是刻意这时候来扫妹妹兴致,他少年老成,早经坎坷波折,又被太上皇投到军中历练,遍尝人间辛苦,却对生来无忧的妹妹几乎是到了溺爱的程度。
“那是南诏人的古怪风俗,我哪里料得到,”朝阳长公主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嘟囔道:“谁晓得他们的规矩是……我也吓到了呀!”
阿爷气得半死,把她赶回长安不说,还给今上写了亲笔信要他这个做兄长的管教妹妹。
遭今上训斥,朝阳自然急于洗白自身,但灌木丛后的异样响动却引起了她的警觉,一时间变了脸色。
只是还没等她呵斥婢仆不当心侍候挡住闲人,便见圣上微微摆手,只好收声。
半人高的灌木丛后慢悠悠走出来一个小姑娘,她被厚厚的黑绸蒙了眼睛,步履如磐散行汲,稚嫩可爱,双手似乎还在半空中摸索些什么。
这是随国公的孙女,朝阳替自己放下了一颗心,才想起杨谢氏似乎说要请自己在圣人面前代为缓颊。
但她瞧见那姑娘一步步走向圣上的时候,心忽然又悬起来了。
今上除了当年的她,并不怎么喜爱逗弄孩子,特别还是随国公家的女孩。
她在一旁提心吊胆,今上却端坐在那里八风不动,因着他无声的吩咐,此刻的后苑静谧异常,唯有飒飒风声。
他定定瞧着那小娘子,神色怔然,眉宇间的怒气已逐渐散去,皇帝的举止仍不失为一位胸怀四海的君父,只是如今那平静仪容之下却添了几分暗潮汹涌与惊疑。
只是当那圆润细嫩的小手终于触及天子结实的手臂,波涛才有一些决堤的趋势,今上唇齿微动,仿佛轻逸出一声惊叹。
朝阳努力辨清圣上那唇齿间稍纵即逝的呢喃,在清风送来纷至沓来的仓皇逃离声前,她大抵听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声惊喜般的“瑟瑟”,却极温柔而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