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接过苏茉尔呈上的奶乳,饮了几口,用丝绢擦了擦嘴角,半晌后才款款道:“皇后今儿来得格外早,看你呼吸有些不顺,走急了罢?赶紧喝口茶顺顺气儿。”
朱颜微微侧身谢过,“如今后宫多数人不敢饮茶,孙媳每每端起这茶杯子,内心亦感惴惴不安。”
皇太后端起茶盅浅饮一口,微笑道:“怎么,莫非后宫还有残留的毒茶叶不成?即便还有,哀家孤寡妇人,不管是红花儿还是什么天花粉,都是伤不及的。倒是皇后,韶华正茂,往后还要为皇帝开枝散叶,谨慎些断无过错。”
朱颜面容平静,缓缓道:“太后说的是。毒茶叶残害皇嗣,主使者其罪当诛,此事关乎大清命脉的延续,断不能草率结案。若是轻易任由那真正的元凶隐匿于后宫之中,只怕人心不稳,皇嗣危矣。”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手中的黑玉佛珠一刻不停地转着,慈和的面容里有着隐也隐不去的威严:“皇帝旨意已下,你这是要翻案?你意欲致皇帝的颜面何存?”
朱颜起身正襟下跪,肃然道:“慧嫔毕竟是科尔沁的女儿,与太皇太后同气连枝,太皇太后也素来疼惜她,自然不会不信她的为人。您怎可任由这种种污秽罪名强加在她头上?她生前已遭诬陷,您竟能忍心任她死后还要背负这堪堪恶名!在您这,莫非只有息事宁人,没有天地良心么?”
皇太后面色猝变,恼道:“放肆,你竟敢如此对太皇太后说话!还不快快认错?”
朱颜满脸倔强:“太后,儿臣不知错从何来!”
皇太后一时气极,怒道:“你你这孩子真是愈发没规矩了!”
太皇太后并未动怒,平缓的声音里也叫人听不出一丝情绪:“行了,小丫头心直口快的,你跟她较什么劲儿?也是难为她一片真性情了。”
朱颜俯首磕头:“请太皇太后还慧嫔一个清白,还后宫一片干净之地。”
太皇太后沉声道:“慧嫔清不清白哀家已不想知道,至于后宫,你是永远也别想它干干净净的了。身为皇后,要懂得权衡轻重,知进退,莫要拧死了一根绳子。哀家倦了,你既已请过安,便跪安罢。”
朱颜抬头,仍跪着不动,“太皇太后是在教诲孙媳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弃真相公道于不管不顾吗?早前常答应惨死的真相已经沉入水底,您说恐殃及慧妃腹中之子,为了皇嗣而放弃了对生命的尊重,我听您。后来颜贵人之死,鬼火一案昭妃一一将矛头指向慧妃,慧妃何其冤枉!然而太皇太后您依然只在乎她腹中之子,任凭昭妃栽赃陷害,不管慧妃死活,只待她腹中之子瓜熟蒂落而保子去母!现如今事情落到了昭妃头上,您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那县官苏令的片面供词如何令人信服?他为何心中有鬼杀茶农灭口?那茶农是否当真为普通茶农?这千丝万缕,难道还不能作为继续追查此案的缘由么?”
太皇太后转着佛珠的手忽然停住,炯亮的双眼透出一丝凌厉光芒:“既然你非得拎清了说,那么哀家便陪你说道说道罢。常答应之死你为何答应不做深究?除却哀家的懿旨你不得不从之外,你莫非没有旁的心思?眼见深究于慧嫔无益,你为了救她一命才随了哀家之意,是也不是?”
朱颜避开太皇太后犀利的眼神,低低应了声“是”。
太皇太后接着道:“你是后宫之主,后宫之事本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拿来烦扰我这把老骨头。哀家给了你时间让你彻查嫔妃之死,鬼火一案,你查到最后还是查到了慧嫔头上,如若真如你所说,慧嫔冤死,那是你无能,查不出真正的幕后之人,才致慧嫔落得个一尸两命的凄凉下场!是也不是?”
朱颜双手紧握成拳,眼中隐有泪花闪现:“是!”
“至于毒茶叶及岳阳茶园纵火案,哀家知道你始终疑心昭妃。你和皇帝莫以为哀家老了双耳便聋了,后宫多传你容不得嫔妃之子,皇帝悄然命人撤换六宫茶叶,你不会不知其中缘由。自古后宫多的是构陷黑心之事,哀家不是糊涂人,你如今芳华正茂,有康健嫡子在身侧,皇帝又独宠你一人,那些个嫔妃即便育有子女又如何能入皇帝的心?聪慧如你又怎会对庶出之子赶尽杀绝?那捕风捉影的事情皇帝不信,哀家自然也不信,哀家闭眼不插手,等着你自己个儿给哀家一个交代,可你看看你如今给了哀家怎样的交代?岳阳茶园所有和毒茶叶有关无关的人全都死绝了,那所谓的茶农又留下那样的一封血书,纵然此案疑点重重,可死无对证,你有什么证据?你与昭妃不和,昭妃有孕,咸福宫却一夜大火,你有没有嫌疑?承祜险遭蛇咬,昭妃是否冒着性命之忧救下他?不论昭妃是真善心还是攻心计,结果如此,你就是输了!”
朱颜恼道:“昭妃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她必是深知皇上已疑心她,意欲废了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孙媳不信她有这般好心!为何当她险些被废之时恰好有了身孕?为何当日御花园恰好有毒蛇,为何她恰好出现在那一刻?定然早有预谋!”
皇太后惊道:“芳儿,你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昭妃多年盼子不得,每每看见孩童都爱不释手,早前尚未与你不合时,待承祜颇为关怀,就是荣嫔的大阿哥也是常常送礼,如今她可是好不容易怀上皇嗣,自然应当千般万般珍爱,又怎舍得利用胎儿的性命做出此等荒唐毒辣之事?那可是毒蛇,稍一不慎,莫说是腹中之子,就是昭妃自己都难逃一死啊!”
“她步步为营,城府之深令人心惊。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昭妃未被释罪之前,那封血书便已经悄然落在我的手中,如若我不顾真相,一心要她死,那封血书便断无可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如此一来,虽不见得真的能致她于死地,她却也难以像如今这般洗脱嫌疑。”
太皇太后讳莫如深一笑:“明珠为了你,莫非连刑部尚书这顶官儿帽也不要了?”
朱颜一惊,忙慌道:“太皇太后明察,明珠大人并无偏颇孙媳之意,他只是”
太皇太后抬手打断朱颜未完的话:“你们都是心存天地公道之人,自有分寸,有些事情哀家睁一眼闭一眼便罢了。你既已认定昭妃为幕后之人,又为何放了她一马?”
朱颜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所想和盘道出:“一来正如太皇太后所言,孙媳向来都将真相公道看高于一切,岂能随意销毁证物?即便是恶人也不应蒙受不白之冤,是谁做的事情就该由谁承担。二来孙媳确实是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即便万般疑心昭妃亦是毫无用处。倘若幕后之人藏匿过深,这桩桩件件若是当真与昭妃无关,只是利用昭妃作为幌子,那么,孙媳岂非助纣为虐,放过了那真正的主使者?”
太皇太后望着朱颜的目光深含揣摩之意,末了,微微一叹,温声道:“你这丫头就是太过于较真,这世间之事哪儿有非黑即白如此明确?如今后宫多有不利于你的传闻,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怕查到最终祸害的是自己个儿?”
朱颜一怔,忽又无奈一笑:“若真是如此,那确是孙媳无用了。还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将此案彻查到底。若是疑心孙媳涉案,大可命他人着手此案,孙媳愿避嫌。”
太皇太后垂目继续转动手中黑玉佛珠,面容无悲无喜无乐无愁:“旨意是皇帝下的,你当真想要驳了皇帝的面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皇帝不仅仅是君子,更是堂堂天子。自古君王一言九鼎,岂有戏言?”
朱颜呼吸一促,急道:“皇上虽下旨了结此案,可如此授意的却是您。孙媳实在不明白为何您三番两次阻止孙媳查明真相,如此藏污纳垢的后宫,本应按迹循踪,还六宫昭昭之宇,却不知您到底在袒护什么?”
太皇太后抬眸迎上朱颜双眼,平静微凉若一池秋水:“毒茶叶涉及地方官员,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事,既然涉及前朝便不是你该管的事儿了。无论如何,后宫需要表面上的安宁平静,哀家曾对你说过,凡事当断则断,莫要时时分了皇帝心神。皇帝身边儿不需要像常答应那般趋炎附势自找死路的女子,不需要像慧嫔那般怯懦的无用女子,也不需要像颜贵人那般空有颜色的绝美女子,至于昭妃,善弄权术,工于心计,本不为哀家所喜,更不为皇帝所喜,然而她聪慧决绝,恰恰是这样的女子方能在后宫走得长远,只要行事不至于毒辣狠绝,倒是襄助你管治后宫的好帮手。”
朱颜冷冷一嗤,“她行事还不算毒辣狠绝?太皇太后不会不知昭妃想要的是什么,一个巴不得我死的人谈何襄助?”
“前朝之事皇帝尚且应接不暇,你却没有能力叫后宫安生。”太皇太后款款起身,皇太后即刻随着起身下榻,和苏茉尔相扶太皇太后左右,“苏茉儿,哀家瞧皇后神思混沌,你领她去佛堂里对着佛祖静静心省省神罢,要跪去那儿跪着。”
苏茉尔瞧了朱颜一眼,踌躇道:“主子,皇后娘娘蛇毒方解,身子骨只怕还未全然恢复。”
太皇太后恍若未闻,平静道:“地面儿冰凉,跪在上边儿叫人越发清醒,你把那蒲团给拿走。”
苏茉尔再无多言,只低低应下。
朱颜咬唇跪着,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