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宴依旧没说话。
齐朝对于孝道格外注重,但凡俞逸明方才说的话有半句虚言,就是污蔑尊长,要被定重罪。
而一旦他说的话不假,要面临重罪的就很可能是他的父亲俞淳。
俞逸明看出他沉默的意思,笑着补充道:“臣与父亲关系并不和睦,而且臣最大的心愿就是陛下平安顺遂,除此以外的任何人事,臣都不在意。”
他说得平静,仿佛于他而言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姜安宴不予置评,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批阅余下的奏折。
俞逸明也不多言,安分侯在一旁,同往日一般陪侍至午膳时间才离开。
简单用过御膳房送来的午膳,姜安宴又换了身素白衣裳,站在明德殿门口往某个方向遥望。
早晨时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一片,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落,一层一层覆在地面之上。
老太监见状走上前,小心地问:“陛下……可是要去雅竹舍了?”
“嗯。”姜安宴淡淡地回一句,“你备把伞,孤自己去。”
“是。”老太监应声退下,没多会儿就准备好伞递给他。
姜安宴撑开伞,没让任何宫人跟着,独自往皇宫的某个方向去。
落雪的路不好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平缓,在刺骨冰冷的寒风中,心绪无数次起伏又平和。
等终于抵达雅竹舍时,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被安置在皇宫角落的破旧小屋。
小屋的旁侧几乎被雪白淹没,放眼望去只余白茫茫一片,周围景致于此时的姜安宴来说十分陌生。
但据说,这里是他幼时最常来的地方。
姜安宴在外边站了许久,屋内才终于有一人走出来。
那人见到他先是诧异,旋即连忙跪地行礼:“属下见过殿下,不知殿下远道而来,多有怠慢,还望殿下恕罪。”
姜安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该叫孤什么?”
“……陛下。”那人后知后觉改了称呼,“是属下失言,请陛下责罚。”
姜安宴看着他,没有很快应答。
他记得眼前人叫魏影,从他十岁起就在他身边做暗卫。
自从他几次毒发失控伤人以后,他就逐渐疏远了所有曾经跟在他身边的人,以各种刁难的手段逼迫他们知难而退,独独眼前这个叫魏影的暗卫 ,始终不肯离开,总说着只愿为他效力。
他已经忘记了中毒前和魏影有关的所有记忆,中毒后的也只记得零星一些碎片,所以对于魏影可以说是极近苛待,在登基后几乎算是将他关在这个日渐荒凉的屋子里。
姜安宴看着魏影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乌黑眸色中几乎看不出思绪,须臾后开口说:“既如此,那孤便罚你去为孤暗中调查一些事情。”
魏影蓦地抬头,好半晌才压抑住情绪,朗声应答:“请陛下吩咐!”
“去调查京兆尹与俞淳的关系。”姜安宴收回视线没再看他,“还有俞淳次子俞逸明的全部生平。五日之内,孤要看到结果。”
魏影斗志昂然地抱拳领命:“是!属下一定不负陛下之命!”
姜安宴道:“嗯。即刻便去准备罢。”
“是!属下告退!”魏影行礼告退,精神状态抖擞得根本不像是被限制了两年自由的“阶下囚”。
姜安宴目送着他回到屋子内,许久才转身,离开这个早已陌生的院子。
因为失去了中毒前的记忆,他抗拒一切与那段时间有关的人。
于他而言,中毒前认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
他讨厌这种别人记得而他完全忘却的感觉,他无法判断别人口中的那些记忆,是否是他真实经历过的。
只是不曾想到头来当了皇帝,他也只能从最不愿接触的人中找寻勉强可信之人,重新勾连起他最想彻底断绝联系的过往故人。
姜安宴轻扯唇角,撑着伞在大雪中重新往回走,任由自己素白的身影淹没在茫茫雪白之中。
也淹没在某个角落里,俞逸明平静的视线当中。
俞逸明站在飘落的大雪中,肩头已经压上一层雪白。
他轻扯素白兜帽,将自己的神情遮掩在宽大的帽檐下,凝望着姜安宴离开的方向,乌黑双眸间只余下一片白芒。
半晌,他才终于转身,悄然离开这个僻静偏远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