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藏身的这户人家是个人口简单的小官吏之家。家主人是十几年前考中的同进士,俗话说的好,同进士,如夫人。这一个如,一个同正是处处说了不如,不同。除京少尹是正四品官外,其余府少尹都是从六品。状元一入朝就能得赐从六品的京官职位,而这家主人十几年才当上了从六品的地方官。两者差距可见一斑。 不过这同进士终究也算榜上有名,总归是比经年考试却始终名落孙山的老举人们好一些。 这家主人姓廖,名讳周宣还不知道。此去京城是因为考评得了优异,被调职回京的。谁知他妻子此时恰好老蚌生珠,有了身孕。他没有纳妾,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只是欢喜过了,又开始发愁。这一路车马劳顿,怀孕的妻子如何经得起折腾?他百般思索,但还是不敢误了吏部的调令,于是又多请了几个仆妇照顾妻子。 周宣恰好是混在这批新来的仆妇中进的府。她纵然是乔装了一番,年纪看着也不大。只好假称自己结婚一年丈夫就失足落水死了。她没个依靠,只能来了府上做仆人。管事的见她可怜,就在夫人面前给她说了不少好话,最终收下了她。 当然,这家人不太放心让这些新来的仆人照顾夫人,于是调了一半少爷小姐身边原本跟着的仆人去照顾夫人,这些新来的仆妇则是分别分到少爷小姐身边。周宣就被分给了府上二小姐。 这府上二小姐因为行二,被唤作二娘子。至于闺名,则不会随意告知他人。她是府上最小的孩子,如今才七八岁。不过若论聪慧,她可是这府上所有孩子里排第一的。听闻她父亲都曾抱着她说,假如她是男子,以后或许能得状元。 可惜她是个女孩子,连学堂都上不了,更别提为官了。 周宣和她相识不久,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如传说一般聪慧。只能看出她确实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她做事静得下心,做女红,练琴都能专心致志地做上好半天,不会轻易转移注意力。她说话很少,但是她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只这两点,就足见这女孩子不俗了。 因同行的有个孕妇,这车队行进是缓而又缓。每隔上三天就要休整一天。 二娘子身边留的佣人不多,只有一个年纪大点的丫鬟,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另一个就是周宣了,平时为她打理些起居杂事,比如端水送饭,铺床叠被之类的。 就这么走了半个月,才刚刚走到燕州。按这个进度算,到京城大约需要两个月。好在两个月后也就十一月底,还是完全来得及报名的。只是不知道齐州州牧合着手下狗腿子还能狗急跳墙搞出什么事来。周宣只能安慰自己,急也没用,自己离了这廖家孤身上京,估计还没走两天就被杀手干掉了。到时候齐州州牧做汉奸才是做得美滋滋呢。 这一天,廖家走到了燕州泰和府下属的寿宁县,因已经走了三天,这一天一夜就在这边休息。第二日清晨,周宣替二娘子打了洗脸水来。二娘子洗了脸,忽然问:“沈嫂子,你手上这可是笔茧?你可识字?” 周宣当然也知道这是自己身上的重大漏洞,但她又不可能消了茧子,因此编身世的时候已经编了,说自己原本是个老童生的女儿,还跟着父亲识过几个字。此时也就不慌忙,缓缓回答:“奴父亲原本是童生,奴在家中未嫁时也曾跟着父亲识过几个字。只是会的不多。” 二娘子犹疑了一下,说:“我爹爹说女孩子不必读书,识得几个字,会算账,以后出嫁了能管家就好。可是我喜欢读书,我哥哥偷偷给过我几本书,可是我识的字不多,哥哥又不能常常给我讲,此事也不能让爹娘知道,你能教教我吗?” 周宣原本有点想拒绝,只是想想她一个小姑娘难得有向学之心,给她讲讲原本也不碍什么事。于是点头答应了,说:“如果是奴看过的,自然可以,只是此事可不能叫别人知道。小姐连连翘都不能告诉,这事就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好吗?” 二娘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了几本书,不是别的,就是寻常孩童启蒙的蒙书,那本讲诗词歌赋的韵书还是周宣在太学上课时的教材之一。看得出她看书很爱惜,书页一点污损弯折都没有。 而这书她肯定是认真看过的。因为她连自己不认识的字在哪一页的哪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给她讲了几十个字后,周宣推测她识字确实不多,大概只在几百个,绝不过千。不过难得的是她记性很好,堪称过目不忘。 由于府中众人都是舟车劳顿,廖大人和廖夫人特意免了儿女的请安。昨日二娘子这里的大丫头连翘有些水土不服,得了病,这一天特意请了假。二人就不受打扰的识了半天字。到黄昏,二人就将几本书上的字都说完了。 周宣也微微叹了一番这女孩子的聪明。可惜她回京后就要离开廖家了,这女孩子依旧要过她做做绣活练练琴的日子,到十几岁的时候,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她找一个婆家。到最后,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得,世上有过这么一个聪明的女孩。二娘子可怜吗?当然可怜。可是她这三年见过的可怜女子太多了,被匪徒□□、杀害的、被人贩子拐走卖为奴婢姬妾的、因为家中没有男孩成了绝户孤女,被族人欺压的、更不用说出生时就被‘洗子’直接洗死的、因家贫被冻饿而死的、荒年被家人卖为奴婢的,她们各个都要比二娘子惨。只能说,生为这年代的女子就是这么惨。 甚至不独女子,男子也是如此。这年代算是轻徭薄赋的太平之年。她父亲大概会是后人称颂的一代明君,可是边疆战乱不停,战士们不得不用热血拒敌于外。国内吏治虽然好于前朝许多,但那些偏远的地方,依旧是一个芝麻官就能逼的人家破人亡。第一次看见有父亲要溺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气得要杀了那个父亲。可是那家刚生产完的女人苦苦哀求她,说假如杀了这男人,他家剩下的三个孩子也会死于饥寒。最后,她只能收回武器,抱走了那个原本要被杀死的女孩,送去慈幼局。 后来她知道了,这年代的农家真是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洗子’也不止洗女儿,有的家庭连儿子也会杀。这古代的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遇见乱世,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她没有办法,只能把这样的孩子送去慈幼局。也许这些孩子得不到足够的照顾还是会夭折,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在这一路上没出什么问题,虽然慢,但周宣一行人还是在十一月底到了京城。因周宣与廖家签的不是卖身契,只是雇佣文书,一到京城,周宣就辞了工。连着十一月的工钱都没要。接着她就直接回了家。 家中众人见了她,都疑惑了一番是否是梦中。待确认她真的回来了,饮朱忙去宫中报告,如意赶紧给她换了衣服,看见她身上那道还未好全的刀伤,顿时落下泪来。到让周宣又安慰了她一番,还嘱咐千万不可以将此事告诉她父亲。 之前她用来易容的草药用白醋才能洗掉,周宣家中恰好没有,因此她只得先保持着一张黄脸。 皇帝赶来的前所未有的快。原本是要大大训斥她一番的,只是一见女儿脸色蜡黄,犹带病容,那话就说不下去了。周宣见了父亲,只觉得这一路上受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待坐好了,二人也绝口不提之前周宣过期不至的事了。皇帝问了问她的身体,得知这一身黄色是用草药染的,心中宽慰了不少。 周宣不提别的,只说了当下最要紧的事,即齐州州牧伙同下官私贩铁制品给敌国。皇帝一听,果然震怒。待他冷静下来,就说:“苦了我儿了,事不宜迟,不必等明天了,你此刻就带着证据去大理寺告发此事。” 虽然这么说,周宣却还是要先把这一身黄色洗掉才行。如意很快去边上商店里打了些白醋回来,帮她还原了本来的肤色。 接着,周宣就带齐了材料,去大理寺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