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画完了,林一笑也被折腾的睡意全无,直起身皱着眉揉着猛跳的太阳穴,眯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薄荷糖,三下五除二嚼碎咽了下去——刹那间,人舒服了一半。
她刚想点支烟的时候,对面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本店禁烟。”
林一笑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在顾疏放的店里,讷讷的把烟收了起来,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薄荷糖,然后喝了一口已经变温了的咖啡——还是差点,白开水都比这带劲儿。
“吸烟有害健康,”顾疏放往后仰了仰,眯眼打量了下纸巾上的画,抬手又添了几笔,“没有歧视女性抽烟的意思,只是有点意外。”
“一直劝别人好好生活的人,自己却把危害健康的事干了个遍。”
林一笑把含在嘴里的糖嚼碎咽了下去,吸了口气,凉气直冲天灵盖,她不自主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彻底从头痛中脱离出来,闻言轻笑了声,说:“我们的工作,说的迷信一点,伟光正一点,就是从死神手里抢人。生死都是因果,我们不问是非和他抢,自然要承担后果,用我师父的话来说,有些头疼脚疼的小毛病都是家常便饭,但要放着不管又耽误事儿,是药三分毒,我们得找点毒性没那么厉害的法子缓解缓解,第二天睁开眼还要继续不讨好阎王他老人家。”
“薄荷糖加凉水是我读书时候常用的法子,后来工作事儿多了,它渐渐不管用了,那天师父问我要了块糖,吃完他老人家猛吸了口烟,我那时候和你反应差不多,”林一笑望着窗外,眼神柔和,像是沈泽正站在她对面,亦如三年前,“他那么儒雅一个人,居然也会抽烟。”
顾疏放收起笔,打断说:“我并没有觉得你和‘儒雅’这两个字有关系。烟草是合法的毒/品,毒品背后是欲望和摆脱不掉的贪妄,但林医生看起来无欲无求,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拴住你。”
话音刚落,林一笑靠在椅背上,笑容粲然,仿佛在听小孩子讲笑话。
大家都是凡/身/肉/胎,庸庸碌碌地活在人世间,支撑着的普罗大众在这世路上走下去的,就是心底哪点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念头——
成绩会好的,
升职会轮到的,
爱情和面包都会有的。
林一笑自然不会免俗。她二十八年来都是马不停蹄地走在读书毕业工作的康庄大道上,除了结婚生子这一步略拖后腿外,她的前半生是完美的契合了大众对一位女性的期望——漂亮的成绩,懂事却不木讷的性格,拿得出手的工作。
但支撑她在这世上茕茕独行的,是这些吗?
顾疏放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和死神抢人值得吗?还是为了今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值得吧,”林一笑的声音混在付款到账的提示音中,“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我十八岁那年没有坚持住浪迹天涯的中二病,选择了这条自以为的安稳实则危机四伏的路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悔。毕竟学校聪明,刚入校就让我们对着希波克拉底他老人家宣誓了。”
“总不好欺骗老人家的感情,在学校那些年,没少在期末的时候去叨扰他老人家,”林一笑粲然,“叨扰完了转身就改行不干了,和提裤子就走人的渣男没有区别。不是说鄙视转行了的人,他们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该受的磨难一点不会少。我这人比较轴,既然选了,那就走到底。不论得失,不管黑白。”
说完,林一笑抬手把她面前的纸巾拿了过去,顾疏放刚想要回来,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说什么呢,画画本来就是为了给想看的人看的。
纸巾上的线条凌厉干脆,可见作画者功底了得,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撑着胳膊半梦半醒的女人。
“不愧是开过画展的画家,既然画的是我,我就私心占您个便宜,省下润笔了。”林一笑把那张纸巾夹在两张饮品单中间,然后小心地把它们一起放进了包里。
“随手画...”
话音未落,林一笑起身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一中的车到医院门口了。”
顾疏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停在人民医院门口的大巴车上,走下来的学生统一穿着蓝白校服,校服外套上一中的校徽在阳光下好像发着光。
白落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她刚想过去把人拦下来,林一笑快步超过她,朝带队的女老师走去,语气里带着三分意外,七分惊喜:“周老师!”
顾疏放诧异地望着她,林一笑这一嗓子成功把自己推到了人群中心,被她热情呼唤的周洋老师看清来者是谁后,也面露喜色:“林一笑!”
周洋是林一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教龄长达三十年,但因为常年和学生打交道,看起来并没有身份证上那么大年纪,并且随着年事增高,当年对待林一笑这一批学生的棱角也渐渐变得圆润,整个人现在就是大写的“慈祥”。
——当然,她现在的学生并不这么认为。
这也无可厚非,偷偷给老师起外号和说小话,是全世界学生统一的解压方式。
林一笑自然地揽上周老师胳膊,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在排着队前行的队伍旁边,周洋还不忘和学生们介绍:“这位是你们的亲学姐,现在是咱们人民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交大的医学博士呢!”
在一阵惊起“哇”声中,林一笑朝他们扬了扬手,开始虚假的客套:“学弟学妹们好啊。”
顾疏放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装大尾巴狼,余光一心一意地盯着白落。
林一笑和老班主任天南地北的聊了一圈,套出了体检完学生就地放学的关键信息,并且成功跻身半个“管理层人员”。
她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站在队尾的白落,轻“啧”了声,说:“站在后面的那位女同学,站到前面来,按高矮个站,你当排头,再来十个人一起先去查内科。”
白落明显不满意她的话,但碍于班主任现在被“迷了眼”,只能认命地站到了排头。
顾疏放了然——林一笑是故意把白落安排在第一个,高考体检虽然带了高考两个字,但正规程度和在学校比也就多了几位医生和检查项目的区别,全程做完只用半个小时。
顾疏放说话不好听,但盯人实在是专业,半个小时内,白落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视野范围。
白落也不傻,她试过躲,但根本躲不掉。最后干脆直接微扬起下巴,半不耐烦半挑衅地瞪了回去。
奈何盯着她的人是顾疏放。她脑子里就好像没有“心虚”两个字。
你发现了啊,那太好了,正好我懒得装了。
白落毕竟是个高中生,顾疏放和林一笑这种脸皮厚出两个古城墙的“流氓”更是世间少有,最后,她不由得开始心慌,只想体检快点结束,然后走人。
但在猎人笼子里被盯上的鸟拿什么躲呢?
白落体检完,人刚走到医院门口,车还没打上手腕就被顾疏放扣住了。
林一笑从恩师爱的关怀中脱身,悠哉悠哉地站到顾疏放身边,说:“白同学,明人不说暗话,咱们那边咖啡店坐会儿?”
白落没见过这种型号的精神病,直截了当地说:“我拒绝。”
“拒绝无效,”林一笑拍了下顾疏放的肩膀,“你在医院陪苏可的时候应该见过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警察姐姐了吧?高中政治不是言过嘛,配合国家机关掉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
白落冷笑了声:“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五十六条规定,公安机关不能单独询问未成年人。很不巧,我差三个月满十八。”
林一笑和顾疏放对视一眼,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为难的“啧”了声:“忘了还有未成年人渣保护法了。不过没关系,她现在不是警察姐姐了,是天赋异禀的画家姐姐。她刚才在人群中惊鸿一瞥,一眼就看出你骨骼清奇,日后必是当代毕加索,想和你聊聊天,打开一下你的任督二脉,有没有兴趣去那边的咖啡店坐坐?”
白落冷眼看着她:“你觉得我像傻子吗?”
“林医生,嘴上积点德吧,”顾疏放仰天翻了个白眼,对待正处在中二期的孩子,给她吓清醒是最好的办法,她冷着脸面无表情的胡说八道,“苏可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警方现在怀疑你涉嫌参与计划强/奸未成年,但因为你是未成年,所以选择了这种方式,请你配合。”
白落怔愣了下:“你胡说八道的吧?”
“信不信由你,”顾疏放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打量着她,嗤笑说,“你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苏可会提到你,这本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警察局,还是咖啡店,你自己选。”
白落终归是个孩子,踟蹰了片刻,抬腿走向了咖啡店。
林一笑和顾疏放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林一笑低头凑到顾疏放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感叹:“可以啊,顾小姐编胡话也不是一般水平啊。”
“客气,”顾疏放抬头瞥了她一眼,“比不上林医生八面玲珑的一双巧嘴。”
若干年后,新任建安市市局局长侯朗,在一次晨会上义正言辞地对她们这种行为下了定义:
“编胡话要有理有据,要有信念感,得先骗过自己才能从嫌疑人嘴里套出有用的蛛丝马迹。像咱们单位之前那位热心群众的方法就不可取,她那就是纯嘴贱,顾老师那种不怒自威的编瞎话功夫才是管用的良方,不要学歪了。”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