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刚把吹风机关掉,就听见了钢琴声。
先是重重的一下,发泄似的,像一只八爪鱼,毫无章法地把自己全部的触须都摁到了琴键上。接下来便是几个音反复奏响,江楚穿过卧室,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移门,琴声便更加清楚地传了过来。尽管琴房里特地做了软墙隔音,但琴声还是从窗户飘出来。
从江楚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江少珩一个侧脸。他弹得很快,有意炫技一般,左手张开,快速连续地敲击琴键,奏出重复的和弦,右手却如同一只蝴蝶在琴键上翻飞,一连串音阶流水一般从他指下倾泻而出。像是夏日几声雷响,然后便是瓢泼大雨。江少珩越弹越快,无数的小动物从他指缝间跳起来,躲避着雨水。他的眼睛没有睁开,眉头却皱得很紧,弓着身体,仿佛伏在钢琴上要去亲吻那些琴键。江楚对他这个姿态非常熟悉,虽然金小敏每次看到都会指责江少珩这样弹琴“不够优雅”,但江少珩从来没改过。
江楚不由自主地走到琴房的窗边,看着江少珩弹完最后一个音。他轻轻地把手抬到半空中,指尖微微蜷曲,好像空中有什么东西被他抓进了掌心。哥哥紧皱的眉头散开了,他身体微微后仰,睁开眼睛,余光扫到了窝在窗边看他的人。
江少珩笑了一声,倾身过来把窗户打开。江楚两条手臂一撑,灵活地从窗边跳进了琴房。
江少珩无奈:“多走两步路能累死你。”
江楚撇嘴:“维尔瓦第还是小提琴拉出来比较好听。”
江少珩唇边很浅地一笑:“各有各的味道。”
江楚在他琴凳边盘腿坐下,江少珩因为刚才转过来开了个窗,眼下背对着钢琴,江楚顺势把脸贴在了他膝盖上,一把抱住了他小腿。
江少珩笑了,膝盖颠了她一下:“干嘛呀?跟小狗一样。”
江楚摇摇头,半干的头发蹭在了江少珩的裤子上。江少珩收了笑意,半晌,伸手在妹妹耳朵后面拂了拂她的头发。
从小他们就听大人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江少珩大部分时间觉得这是扯淡,偶尔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存在。比如江楚是唯一能够听得懂他琴声里喜怒哀乐的人的时候。
江楚把手肘撑在他腿上,托着腮仰脸看他:“这台琴没有以前那台好。”
摸着良心讲,这不是事实。这台琴是他们母子三人回国以后江晟去买的,新,大牌子,音色好,调也准。而加拿大那台钢琴是他们刚去多伦多的时候,从教堂里搬回来的一台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旧钢琴。
那时候江少珩的状态不太好,不喜欢说话,也不肯吃东西。金小敏为他操尽了心,流尽了泪,最后在教堂找到了心灵上的寄托。江晟不允许孩子们跟着她受洗,但金小敏周末会带他们兄妹两个去教堂。江少珩就是那个时候跟着当地教堂的神父学会了弹钢琴。他太沉迷那台旧钢琴,以至于金小敏后来给教堂捐了一大笔钱,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能把教堂那台旧钢琴搬回去。
在江楚的记忆里,她就是跟着在那台钢琴边上长大的。琴身是浸润过岁月痕迹的胡桃木,琴键发黄,还有点松。但是一点儿没有走调,音色圆润得像一粒一粒珍珠,就这样从哥哥指间滚落下来。她坐在琴凳边,小心地把珍珠藏进自己的口袋。
江楚重新把脸贴在江少珩膝盖上,闷着声音说:“哥,我想回家。”
不是北京这个大房子,是以前在多伦多,她和哥哥、妈妈的那个小家。
江少珩捋着她的头发:“大小姐真难伺候啊,当年去多伦多你不高兴,现在回北京你也不高兴……”
“那当然了,”江楚吸了吸鼻子,“当年都是为了你跑那么远。突然整个换了个环境,我连英语都不会讲,我能高兴吗?”
“现在呢?中文也不会讲?”江少珩逗她。
“哎呀!”江楚顺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掐得江少珩龇牙咧嘴地去抓她的手腕,“我不管,反正我为了你牺牲那么大,你欠我的!”
江少珩笑着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又是一个双胞胎的“心灵感应”时刻。也就只有他能从江楚这蛮不讲理的逻辑里听出她对今晚的歉疚。
于是他毫无预兆地说:“姑姑这次找了庄辛蕊来做编剧。”
江楚僵住了,然后她缓缓放开了哥哥的腿。江少珩似是不愿意承受她的目光,低头轻轻地敲了一下琴键。咚的一声。
“爸爸知情吗?”
江少珩苦笑一声:“说不知情你信吗?”
“妈妈跟你哭了?”江楚仍旧坐在地上,声音里有了一丝讽刺,“全赖姑姑了吧?”
江少珩还是不肯看她,沉默着点点头。
江楚:“她委屈什么?当初是她亲口跟庄辛蕊说,江家不会亏待她的。她自己都把大房奶奶的范儿摆出来了,姑姑当然要配合她——”
又是“咚”的一声,江少珩弹了一个有力的和弦,打断了江楚的话。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张得很开,手指修长,指节突出,好看得像一尊艺术品。
“楚楚,”江少珩安静地叫她,“你还要妈妈怎么样呢?”
江楚看着他,眼睛里迅速积蓄起泪水。然后她霍然站了起来,走到了琴房的窗边,看着阳台上那个金小敏引以为傲的小花园,做了深呼吸。
“庄辛蕊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