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墨色的帐幔垂落在地,中间打开一人宽的缝隙,隐约可见床上端坐着个身影。
“施主请坐。”怀桑大师指着靠窗一张香案,示意裴妍坐在案前一张雕花乌木椅上。
香案上放了架蕉叶琴,怀桑大师道:“听闻夫人琴艺卓绝,可否请您弹奏一曲,不拘泥什么曲子,能凝神静气的为好。”
裴妍知道怀桑大师为人正派,慈悲为怀,确信他不会伤害自己,因此虽心中难掩忐忑,仍依言坐下来。
这时,沉郁的北风从窗口肆虐而入,垂坠的帐子随风翻涌,墨色浮沉间,裴妍瞥见一张成年男子的深邃脸孔,眼睛漫无焦距的看向前方,一片猩红之色,分外的骇人。
裴妍心里一惊,随即迅速垂下头去。
怀桑大师走到床前,将床帐重新拉得严严实实。
床上,宁宸澜视野中其实只有一片血色,记忆还停滞在十二年前,他隐藏嫡皇子身份跟着裴将军四处征战,最后被人从尸山血海中捞出,好不容易存活。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陷入了梦魇,虽已竭力克制,却仍摆脱不了心中那股狂躁。
耳边突然传来清越的琴声,是一首婉转的江南小调,他闭上眼,想起童年时很多事情,心中那股厮杀的冲动渐渐平息。
裴妍全然不知,此刻坐在床上的男人,就是威震四海的大周战神宁宸澜。
即便是受德高望重的怀桑大师所托,身处陌生封闭的环境中,给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弹琴,无疑是她此生所做最出格的事。
伴随悠扬的琴音,怀桑大师亦开始唱颂经文,江南小调中和了经文的庄重肃穆,两种声音和谐相融,听上去极让人大脑放松。
裴妍忘了不安,指尖力道越加沉稳,婉约的音韵如春水流泻而出,温和轻灵。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终于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男人已经听得睡着了。
怀桑大师停止唱诵,走过来朝裴妍点头致谢:“多谢夫人仗义相助,若不为难的话,还请明天这个时辰再过来一次。”
裴妍起身看了眼紧闭着的床帐,识趣的没去打探对方身份,微微屈膝告辞了。
走出房间,被头顶升起的秋阳晃得眯起双眼,方才只是专心弹奏,没意识到已经过了晌午。
现在整个人放松下来,才觉每根手指头都在发麻发疼,她两只手交握住轻轻按捏,抬头就看见钟珏正面色犹疑的望着自己。
相比起十年前,她容貌其实发生了不小变化,从小家碧玉长成了标致的江南美人,身段玲珑有致,面若春江秋月,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极为动人,仿佛总弥散着一层清雾,极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方才,是你在弹琴,弹了一整个上午。”钟珏见她指尖红了,脸色有些难看。
裴妍并不知,当初是钟珏私底下拒绝了陛下指婚,才让她最后嫁给了封萧恒,因此也不知钟珏对自己的好意从何而来。
记忆中,好像并未与这位钟世子有过交集。
钟珏之前一门心思扑在军功上,这些年亦未曾娶妻,偶然一次听人提起裴妍嫁给封萧恒后过得很不好,便开始暗暗自责。
裴妍不喜男子老是盯着自己,将双手背在身后,正要离去,身后传来怀桑大师的声音:“两位可以进来了。”
钟珏神色一喜,刚要跨过门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首见裴妍单薄瘦弱的背影,关切道:“你一个女子怎么下山,等会我派人送你。”
裴妍刚才给一个陌生男子弹琴,已是鼓足毕生的勇气,此刻怎么肯坐别家的马车回去。
她微微蹙眉,语气里就透出几分疏冷:“钟世子驻守西北,乃宸王殿下麾前得力大将,武将无旨不得私自回京,今日裴妍在这里谁也没见到,回去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钟珏一怔愣的功夫,对方已穿过小径,消失在大片寒霜花尽头。
钟珏性子大大咧咧,祈玉旒却是个心细如发的狠人。
裴妍方才见祈玉旒看自己的眼神里分明带着告诫意味,便知此行乃是机密。
若不是以她现在的身份,被人知道与北宸军中的人牵扯不清也会惹来麻烦,且有怀桑大师从中做保,祈玉旒不见得能这般放心的让她走。
只是钟世子既然在这里,那么此刻躺在厢房中的男人——
大概是北宸军中某位身居高位的将领吧。
裴妍的父兄皆战死于西夷,这些年,可恶的西夷蛮子被宸王打得四处涣散,已无还手之力,单从这一点,她心中对北宸军亦是怀着敬意。
和那些性命不计的将士们相比,自己手指上这点伤痛,委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普济寺外,裴府的马车仍在远处待命。
裴妍娘家虽然已经彻底没落,但赎回屋宅后,曾经的老人们也陆陆续续回来,裴妍便将父兄的抚恤金都交给老管家忠叔,让他继续撑起裴府。
今日出门,便是忠叔给她套的车。
也幸亏封府如今都围着刚怀有身孕的莹姨娘转,无人在意她,才能从府邸来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