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歌将三明治吃完了,又灌下去大半杯啤酒。吃饱喝足,他用餐巾认真地揩嘴,又仔细擦干净手,然后把餐巾往桌上一丢。
他接着掏了支烟,问顾清茶要不要。顾清茶摇头,他就自己一口一口抽起来。
“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他忽然说。
顾清茶不解其意,但也没有打断。
“半亲的。同父异母。这事说来就很搞笑。我出生的那一年,我那老爹同时搞大了两个女人的肚子。一个是我妈,一个是他妈。我妈家比较有钱,他就选了我妈结婚。另一个女人就成了小三,被我爸养在郊区的小别墅里。
“我妈爱给那个小三找麻烦。毕竟东宁就那么大,高档点的商场就这么多,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妈有事闹大点,没事闹小点,还闹过那女人的工作单位,总之让她不好过。恰好那女的难产,生完孩子身体就垮了。我妈这隔三岔五地一闹,就把小三闹死了,撂下一个没满周岁的儿子。也就是我这个弟。
“我就让我爸把他接回来。我爸没什么脑子,但还算有点良心。就听我的把他接回家。我妈很有脑子,但是没什么良心。对我这个弟弟不那么好。
“小孩子嘛你也懂,看着什么都不懂,其实什么都懂。看出来我妈不喜欢他,就经常不回家,在外边跟人打架。他长得瘦,没多大力气,憋着股狠劲跟人打。经常自己头破血流。
“有一回我弟弟跟邹金牙干架——就是我们那边一个小瘪三——伤得特别重,躺医院要挂了的那种。那天以后,我觉得真不能再让他打了。他就是个菜鸡,得让他好好读书。那时的我也就十五六岁。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每次他要出去跟人干架,我先把他胖揍一顿。”
顾清茶听得一头雾水。
“你能明白吗?”项天歌一脸真诚地看着顾清茶,“我真的是为他好。我对天发誓,我真是为他好。我揍他也没往死里揍,就是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然后吧,我自己有点晕血,见不得血光,所以我从来不会把他打出血。都是踹屁股呀,扒裤子呀这种。逼他躲回他自己的小书屋。
“高中那会儿有一阵子我天天揍他,揍得他不敢从房间里出来。我跟他说,你想摆脱这个家,你就凭本事自己考出去。
“你还别说,这招真管用。他怂了,反正打架也打不赢我,成绩也不如我。他就憋着一股劲老实读书。高二我进了一年少管所,相当于留级。再出来我们就成了同班同学,一起参加高考。那时他牛逼了。高考他分数比我高十分,排名比我高两百名。他全省排名第五,我两百零五。
“你凭良心说说,他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如果当时不是我那么天天追着他打,打到他再也不敢跟人打架,他这个好苗子是不是就废了?
“可是他偏偏就不懂我的苦心,见到我就跟仇人一样。小时候打不过就躲着。长大了再也不回家。当然也不拿家里的钱。
“当然也没再叫我一声哥,也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他明明这么恨我,却填了跟我一样的志愿。我起初想不明白为什么。毕业那一年我才看明白——他就是要跟我争。他知道我想考直博,但他成绩好,排名高,抢了我直博的名额。我呢,只能老老实实,先保研,再考博,前后加起来,花了满八年。
“直博只用五年。以他的实力,四年拿下博士学位,也不在话下。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考上直博读了半年,就退了学——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整我?”
顾清茶有些愣。酒已经喝完了,侍应过来收杯子。将近午夜,酒吧人渐渐少了。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我揍他那是为他好呀——何况我也没真揍不是?
“但可能人就是这样。你以为你在帮他,他却以为你是真要揍他。揍他一次他不说,揍他两次他不说,后来捱打捱得多了,他也就默默地躲开。不意味着他没有火,他只是不吭声罢了。
“我说到这,你听明白了吗?”
顾清茶说:“你跟你弟关系不好。”
项天歌说:“张启明跟我,也是这样子。”
顾清茶哦了一声。
“可是你毕业以后,跟你导师创业了。”
指尖一抹烟灰落下。项天歌沙哑着嗓子说:“那是挨打还没挨够。”
顾清茶明白了。
“好的。”她说,从桌边站起,“谢谢你今天抽出时间。”
到这会儿,酒吧的人少了许多。天台外灯火却是璀璨,将一轮明月映得黯淡。
项天歌还坐着,顾清茶挎了包,由他身边走过。
这糟糕的一天。项天歌想。就是这样的收尾?
“慢着。”
顾清茶顿住脚步。
一瓶啤酒下肚,微醺的感觉上来了。项天歌抬起有些沉重的脑袋,看向顾清茶。她的脸廓,被摇曳的光线映出柔和的边沿。项天歌心跳漏了一拍。
“牵个线,倒也不是不可以,”项天歌说,嘴角微微勾起,“好歹这么多年师生情分。说句话总还说得上。”
顾清茶犹豫片刻,又折返回来。
项天歌带着一丝笑意看她。
薄清波董事长,顾清茶CEO。俊男靓女,这样的搭配叫人浮想联翩。
项天歌忽然觉得,如果能给首富的儿子,戴上一顶绿帽子,或许给这糟糕的一天,划上一个美好的句号。
项天歌抬头,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我住得近。去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