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雪垂眸思索一瞬,就在言柏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道:“夜深了,乖徒弟回去好生休息。”
言柏没说话,出了木门鬼使神差的又回头看了一眼。
盛雪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袍,露出里面浅青色的中衣,靠在椅子上似乎是在想事情。
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很能唬人,言柏以前听闻盛雪和寒英仙尊几乎长得一样时还想着看着盛雪来追忆寒英仙尊的风姿,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
但是这会儿,言柏忽然觉得,好像能够透过盛雪看见当年天下第一人的模样了。
只可惜,也只有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像,一旦抬头,那双潋滟的眼睛里就跟带着无数把小钩子,非得把男人的心勾出来才罢休。
言柏想起关于盛雪那些入幕之宾的传闻,脸色难看起来,“嘭”一声带上了门。
“……他又干什么。”盛雪被吓一跳:“我没调戏他。”
雉匀道:“大概是因为你前科累累吧。”
盛雪说:“你现在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雉匀点点头,很听话:“那我先走了,鹤衣君好梦。”
不知道是不是雉匀的这句祝福起了反作用,盛雪没做好梦,反而噩梦连连。
他梦见了从召月峰搬去香水海的那一天,万口传诵他大义凛然,以身镇魔,几乎将他抬升到了与神明同等的高度。
此等荣耀,换做旁人不知道该有多欣喜,但是那天,盛雪一个笑容都没有。
他还穿着为师尊守孝穿的丧服,丹宸殿外上千弟子列阵为他送行,他将掌门印信交在师兄手里,走出丹宸殿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盛雪没撑伞也没开结界,就在冰冷的雨水中一步步走完殿外的长阶,上飞舟的时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丹宸殿,还有师兄,师姐,师弟。
他们什么都没说,盛雪却觉得已经有千万指责诘问压在了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到底在最后,也没人跟幼年时候一样,过来跟他说一声“珍重”。
盛雪不喜欢香水海。
香水海无边无际,没有人烟,万年如一日的冷清,最可悲的是,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离开召月峰,这场棋局他就已然输了泰半。
“……”
盛雪呼吸急促,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虞烬靠在床边,皱眉看着他:“怎么了?”
盛雪按着额头,看着床顶,长舒口气。
他许久没有体验过一睁眼就能看见有人守在床边了。
“……没事。”盛雪按了按眉心,道:“只是做了个噩梦。”
世间过去两百年,但是对盛雪来说,这两百年是不存在的,他的记忆仍旧停留在两百年前。
大约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极致的繁华过后必定是墙垣倾颓,土崩瓦解。
左右已经睡不着,盛雪披衣起身,见窗外月华清冷,星辉交映,干脆揣了把瓜子领着徒弟出门逛园子。
奚家的守卫森严,即便是夜里也有轮值的巡逻队,不过躲开这些人对盛雪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从凉亭的果盘里顺了一个橘子,边走边吃,剥开了递给虞烬:“吃橘子吗?”
虞烬摇头,盛雪就塞了一瓣进自己嘴里,他只是单纯吃饱了撑的睡不着出来逛逛,却不想撞见了一些很不得了的事。
连廊下,穿着华衣的女子靠在男人怀里,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气氛暧昧。
盛雪和虞烬不尴不尬的站在一棵茂盛的花树后面——奚家家主卧病在床,眼前梁丘词抱着的男人,必然不可能是奚城了。
第一次见梁丘词的时候,小丫头片子才五六岁,五官模样和现在有些区别,盛雪能认出她,是因为她眉心的胎记。
这块胎记生的正好,一点嫣红点在眉间,让整张脸都灵动起来。
廊檐下,梁丘词垂着眉眼,声音带着哭腔:“我真的已经没办法了……如果不让正清门的人来,我根本就解决不了……阿未对不起,我应该跟你商量的……”
梁丘词生了一张十足惹人怜爱的脸,不明艳不冷清,眉眼是恰到好处的柔和娇媚,眼里含着泪水的样子,怕是圣人见了也要动心,何谈奚未。
他叹口气,道:“我又不是怪你,是我的错,若是我在阙阳,你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梁丘词擦了擦眼泪,哽咽道:“阿未……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自由?我真的不想……不想再……”
奚未蹙眉:“大哥一直不愿意交出家主印,若我名不正言不顺的上位,怕是要遭受诸多非议,小词,再等等,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我相信你。”梁丘词露出一个笑,更是娇柔动人,“我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奚未在她眉心吻了一下,道:“我与你这么多年的情意,自然不会负你。”他说完看了眼天色,道:“我家那位再见不着我怕是要闹,我先走了。”
梁丘词依依不舍的拉着他衣角:“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
“有机会就会来的。”奚未道:“化蝶蛊的事你别操心,我会处理。”
“嗯。”梁丘词轻声说:“你走吧。”
奚未快步走远,梁丘词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却寸寸冰冷,直到看不见奚未,她才垂眸认真的整理刚刚弄乱的衣服。
华服珠翠,世家夫人,此时此刻眼前的梁丘词,和两百年前所见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已有了天壤之别。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道:“重庭仙尊陨落,那盛积素呢?”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盛雪抬起了头。
梁丘词的贴身侍女上前来,低声道:“鹤衣君来了阙阳城,就是今夜没来赴宴的那位道友。”
“来了阙阳?”梁丘词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见他,听闻他生的和寒英很像。”
侍女笑:“皮囊相似罢了,他哪里比得了寒英仙尊,也就是苏妃卿脸皮厚,敢给自己儿子取这个名字。”
梁丘词的手指拂过花枝,看着天上的月亮,道:“我幼年时候见过寒英一面,当时我见他生的美貌,很喜欢,所以我帮了他一个忙,他答应等我长大了,会来梁丘家接我走。”
侍女一怔。
“可是直到我出嫁,他也没有来。”梁丘词沿着长廊往回走,吃吃的笑了:“可见男人的话都信不得,哪怕是天下第一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背影瘦弱的似乎风吹就倒,晚风吹动暗香,主仆二人越走越远,盛雪靠在树干上轻叹口气,对虞烬说:“这一点上,我倒的确是对不住她。”
只是那时候他已然自顾不暇,梁丘词议亲的时候他在香水海得了消息,令人备了厚礼,只可惜这场婚礼还没有办,盛雪就已经“飞升”了。
虞烬也不管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认真道:“不是你的错。”
盛雪一笑:“这次我帮她一把,就当是还了当年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