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想着这是她与赵元璟的家,尽管窄小寒酸,比之沈府远远不如,总要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忙了一日的郎君回府时总能用上热水热饭,舒适慰贴才好。
如今的她早没了那份心境,即使这府邸她前世住了两年多,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也没心思久留,反而日日回去沈府探病。府里下人们议论起来,都道是新主母对郎君许是不满,天天往娘家跑,根本没心思在赵府料理中馈。
阿春气呼呼地说给她听。
沈灵霜根本懒得管是谁传出来的,她不知道这流言有没有传到赵元璟耳中。从私心里,她甚至巴不得传到赵元璟那去,好叫这一世的轨迹与前世偏离得再远些。
小崔氏劝过几次,见她执意,又抵不过对自己身子每况愈下的不好预感,到底是贪恋女儿的陪伴,也就默许了。
沈灵霜重又经历一遍亲人的病重,明知无用,却也还是费尽心思到处寻医问药,希冀奇迹发生。
在小崔氏又一次昏倒,走投无路之际,徐氏父女的身影,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派人去打听得知徐氏父女刚刚云游而归,正在辅仁坊暂住时,她当机立断,让人备了车驾,亲自前往求医。
辅仁坊里,徐府前车驾排了老远,门庭若市,熙熙攘攘,显见得不少人得了风声,来为家中之人求医问药。沈氏不复当年荣光,又刻意低调,悬着族徽的牌子夹在一众高门士族的车驾之中,极不显眼。
阿娘的病等不得了,望着紧闭的黑漆大门,沈灵霜心里发急。倏地就想起从前徐贞湘闲时对她说过,她最忙碌的便是每每返京之时,总有人上门求医,为此,她与父亲常常避出门去,到另一处少为人知的宅院里躲清净。
那处宅院在哪来着,好像是在崇德坊,沈灵霜脑中灵光一闪,立即下令让车夫掉头往北。
好在她的运气确实不错,才到徐宅附近,远远的就望见徐贞湘正伴着一位白衣郎君交谈着走近。
那道修长瘦削身影,隐隐有些熟悉。
而在沈灵霜车驾之后,意外偶遇跟来的赵元璟一眼认出了郎君是何人,微微皱起了眉。
沈灵霜没有发觉自己被跟踪,她从阿春手中接过锦盒忐忑又笃定地拦在徐贞湘面前,“徐娘子,您医者仁心,可否容我打扰片刻?”
徐贞湘早见惯拦路求医之人,摆手拒绝,“家父偶感风寒,不能见客,娘子还请回吧。”
若是旁人,许是就放弃了。沈灵霜边追赶着边飞快将锦盒打开,拔去酒壶的木塞,醇香酒气扑鼻而来,清香四溢,勾得人心里痒痒。
“这是岭南的凝露浆,还请徐娘子笑纳。我家中的病人状况危急,实在是等不得了,若否也不会追到这里来打扰您的清静。”
沈灵霜边说边将凝露浆捧得更近。
今岁南边大旱,制作凝露浆的原料歉收,再加之圣人颁了禁酒令,不许酒家再拿精贵的碧梗米制酒,凝露浆更是身价倍增,珍贵难得。最重要的是,凝露浆是徐氏父女最爱的杯中之物。
说起来,真不知道这对父女明明酒量那么浅,稍稍两杯就会胡言乱语,居然还最贪好此物,沈灵霜暗暗庆幸她的陪嫁里还好有这岭南难得一见的名酒。
徐贞湘情不自禁地嗅了嗅鼻子,面露犹豫,“这……”她看向身边郎君。
“无妨,”微微低哑的嗓音响起,赵元昭连看都不曾看帷帽遮住面容的女子一眼,他皱起眉,心事重重,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那药果真制好了?”
徐贞湘被质疑,登时就横眉冷对,“你便是不信我,也该信老头才是!我现在就领你去看看。”说着就不悦甩袖往府内走去。
沈灵霜见他们默认自己跟上,连忙带着阿春进了宅子。
赵元昭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有些意外,她悄悄从朦胧纱间看了几眼前方身形笔直的郎君,忽然就想起来,算算时日……他的母妃,大约也就是在这段时日离世的。前世她在宫里还听说过传闻,那位杨贤妃离世时还怀着身孕,是一尸两命。
沈灵霜几不可察地叹口气,不言不语地跟在两人身后,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这处私宅并不大,四四方方的轩敞小院,鱼鳞覆瓦,青砖平直,庭中高大的石榴树枝条低垂,树下摆着几个大水缸,垂髫童稚的药僮幼仆舞着不知名的药材在水里涮来涮去,时不时嬉戏打闹。
几人才穿过中堂踏进后院,就听见徐朝隐中气十足的得意嗓音,“是小郎来了?正巧,这药刚好成了!”
徐贞湘惊喜地应了声,三两步径直推开药舍的门进去,“快快快,给我看看!”她随性惯了,沈灵霜又刻意收束起自己的存在感,徐贞湘一时忘形,竟是直接将身后的两人留在庭中。
沈灵霜在赵元昭蹙眉投来的一目中微微后退半步。
他们此时应该不相识。即使他前世曾救她出牢笼,是她的恩人。可那都是前世了,如今的他们对面不识,本该再无交集,沈灵霜抿了抿唇,心里滋味复杂。
好在赵元昭只略略打量过她,便不再关注,视线定定落在庭中的花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尴尬疏离的气氛弥漫庭中,连大大咧咧的阿春都不自在起来。
徐贞湘进去好一会,外间只听见他们父女两人越来越高的争论辩驳声,似乎因为某个药材的份量起了分歧。
沈灵霜忍不住又看赵元昭一眼。
隔着重重扶疏枝影,两世时光,此时正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郎君还是从前那副眉目如画的好模样,眼下的红痣,唇畔的梨涡俱是如前世一般,只是面容多了几分青涩。他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像是庭中玉阶旁乍然生出一株不惹凡尘的芝兰玉树。
可那样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此时却是眉梢微蹙,仿佛在强忍压抑着什么。
是因为他的母妃正病重吗?
沈灵霜胡乱猜测着,她前世见识过的赵元昭总是气定神闲,智珠在握,现下这样的失魂落魄,倒是与前世的游刃有余模样大相径庭,她心里生出一股恍若隔世之感,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毕竟,现下的赵元昭,还不到弱冠之年,是当今天子膝下最出色的儿郎,入主东宫更是当仁不让。他还没有经历过生母病逝,双目失明,被贬出京的打击……说起来,现下这般为生母病重忧心的情态,才更符合他的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些都是她从不曾见过的,而在前世里杨贤妃最终还是早早去了,留他孤苦一人……
“娘子识得我。”
那人冷不丁开口,语气之笃定吓了神游天外的沈灵霜一跳。他像是被勾起回忆,长睫微垂显得越发浓密,若有所思,“我观娘子,也觉得有些眼熟。”
赵元昭还记得她?
沈灵霜这下真被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