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轻声细语,恭敬有加,“娘子且先安心歇在此处,等过上几日,风声松了,我们郎君自会送您出去。”
高大鎏金灯树上的烛光将悬垂落地的纱幔拉得细长,映衬着室内流光溢彩的玛瑙盏,琉璃杯,檀木床,云母屏……
屋内不见炭火,却温暖如春,显然是墙里砌了火龙,十二时辰都有人把控热度,不叫烟气熏着贵人。
连送上的茶都是一年只得数两的高山贡品,泡茶的水更是梅花蕊里细细扫出的新雪,茶里透着淡淡梅花香。
这等豪奢手笔,宫内亦是罕见。
阿春惊魂未定,看向灯下美人,嗫喏犹豫,“娘子,这里是……”
沈灵霜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内显然是早早备下的各式精致华美的女子用具,再结合以往消息,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我们且先住下,”她拿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
阿春应了声,服侍她歇下后,自觉睡到旁边小榻上守夜。
沈灵霜也阖上眼,强迫自己尽快睡下,养足精神。
她不知道救她之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说到底,能得阿兄信任之人应该不会害她才是。
一夜雪声如飞沙。
天蒙蒙亮时,东宫书房里众人肃立。
“人不见了?”
赵元璟语气虽然平和,但堂下跪着的张水生仿佛被千斤重的东西压垮了脊背,几乎趴伏在地上,被溅起的碎瓷片割破了脸颊也不敢动弹。
“……是今早静心台、静心台里婢女张皇失措地跑出来,说、说娘子不见了……”
他怕得浑身在抖,口齿不清,“殿下!小人、小人昨夜与兄弟们巡守至天明,真的没见到有人出入!实在不知娘子怎会不见……”
一旁的幕僚们纷纷搁下手中卷帙,“沈氏有身,这可是殿下的长子。您如今早已及冠,膝下却无子,太子妃好妒不孕,追随您的众人难免动摇,若不将沈氏追回,江山可危啊!”
“殿下,沈氏胆敢携子外逃,此事不可轻饶!”
赵元璟闭了闭眼,轻轻吐字,“不会。”
灵霜那么爱他,从前就不管不顾地下嫁给他,如今还怀着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会不顾身体状况外逃。
幕僚没听清,继续絮絮叨叨地进谏,被他斩钉截铁地冷声打断。
“沈氏绝不会外逃。”
幕僚面面相觑,打心里觉得殿下这般苛待发妻,沈氏就算外逃也属人之常情,但见赵元璟脸色愈寒,也不敢多说。
还是端坐幕僚首位,半晌没开口的太子冼马梁弈站出来提议,“诚如殿下所言,也该立时将沈氏找回才好。”
赵元璟良久没有动作,幕僚们心里焦急万分又不敢催。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和缓平静地开口,“我自有计较,此事你们不必再管。”
“来人,”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张水生,“将昨夜巡防静心台的人都拉到校场,军法处置。”
“殿下,饶命啊!殿下!是臣等疏忽,还请殿下饶命啊!”张水生不停磕头,却被侍卫撕扯拉走。
张水生是楚家安插在静心台的眼线,他动不得,但不代表他们能将人看丢而丝毫不损。
灵霜失踪之事必然与楚如霜有关,楚家的手真是越伸越长……
赵元璟蹙着的眉没松,好半晌儿拂袖起身往外走去,面无表情地下了断言,“她逃不掉的。”
三年夫妻,他心里清清楚楚,灵霜爱他如命,怎么可能会私自逃走。
梁弈皱了皱眉,在他看来,一个女人罢了,有什么要紧,说不定处理掉反而会让出身楚家的太子妃死心塌地。
至于子嗣么,殿下还年轻,身体康健,只消将来利用完楚家再废黜楚如霜,广纳嫔妾,孩子而已,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可拦阻的话都到了嘴边,他动了动唇,到底没有开口,站在原地顿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知名宫室里,沈灵霜就被一大早叽叽喳喳的鸟雀声惊醒。
呵着白气的阿春笑嘻嘻端着铜盆进屋,“外面的宫人得了命令在撒谷子呢,怪不得有那么多鸟雀飞来飞去!”
冬日天寒,鸟儿难以觅食,这间宫室的主人倒是心善,沈灵霜心里微微一动。
扑簌簌的展翅声伴随着欢快啼鸣,将这寂寂雪天也点缀得鲜活明亮几分。
沈灵霜用完膳,忽而想出去走动走动。
她将不情不愿的阿春留在屋内,用兜帽遮住头脸,捧着手炉沿着回廊慢慢踱步。
似乎这座宫阙的主人交待过可以任由她出入,没有宫人尾随看守,她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深入到一片疏密有致的竹海中。
竹林四季常青,此时翠浓萧萧,映衬这玉骨枝上莹白余雪,疏影青浓,如同琉璃世界,隔绝尘世纷扰,连入肺的气息都格外清冽怡人,使人暂忘忧愁。
不少竹枝上还悬着细碎莹润的玉片,风一吹,叮当清响,如同仙乐。
沈灵霜心神微松,伸手点了点险些擦过她脸颊的狭长青叶,就有晶莹雪粒化作微凉水珠,滴滴哒哒地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打在了镌刻“占风铎”三个大字的石碑上。
连日绷紧的心绪蓦得轻松下来,女郎唇畔渐渐浮现一抹浅浅笑意。
恰在此时,“嗖”的箭矢破空声从林中响起。
应该是此间主人吧?
沈灵霜想到自己昨夜的揣测,好奇又小心地绕过几丛茂竹,一眼就望见位背对着她正在挽弓放箭的郎君。
沈灵霜悄悄绕行,放轻脚步。
对方似乎娴于骑射,拉弓时双臂舒展,仪态说不出的流畅好看。
先放一矢,再有三矢连续而出,矢矢相属,仿若相衔连珠,将五射技艺之一的参连之技发挥得淋漓尽致。才几步功夫,数枚洁白翎羽就已经伴随着嗖嗖破空声,全部命中靶心。
林风猎猎,碎玉又发出清碎叩响,似在为他喝彩。
青年鸦黑的墨发被玉质极好的发冠高高束起,被软茸长毛的白貂帽细细好围裹,发冠两侧垂落下两条殷红穗子打在颊边,衬得肤色冷白如玉。
腰间蹀躞上悬玉将将,金七事、鱼符袋一应俱全,无不昭示此人身份不凡。
只是此人的射艺极佳,眼力应该不错。
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倒是与她所猜测的那位有些出入。
怎么回事?
沈灵霜心里惊骇,这位郎君竟不是她所揣测的那一位吗?
那这人又是谁?
正当她惊疑不定时,不远处传来了清越含笑的男子嗓音,毫不避讳地道破她的身份。
“来的可是沈娘子?”
完了,被发现了,女郎沉默片刻,硬着头皮走出来,犹豫应道,“是我,敢问郎君是——”
话未说完,她就看见郎君那双异常阖紧的眼。
居然当真是他!
被赵元璟害得瞎了眼,失去稳当当太子之位的六皇子赵元昭!
他居然会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