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秦念满十岁后的事情,是在川西的一处荒郊野岭里。 像那样的地方,原不会有什么乳鸽的,但却恰巧被他们撞见了一户养鸽子的人家。 当时他们已跋涉了快十天,十天以来,只以野果就着溪水充饥,谢随还好,秦念实在已饿得面黄肌瘦,连路都走不动。偏偏两人又走错了路,原想着往陕甘走的,谁知那驿道却是通往西南,越是往前走地势越是高耸,连飞鸟都要绝迹。 那一户人家就在驿道边,可能这驿道就是这家人负责的,但因为这里人烟太冷清,所以那小屋也显得寂寞凋零,丝毫没有官人的气派。 谢随去求恳那户人家让他们歇宿一晚,但或许是因他的衣装太过落魄,竟被那家的妇人拿着扫把撵出去:“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快走快走,我这里没什么吃的给你!” 谢随站在阶下,抬起头,十九岁的少年,身躯虽瘦却挺得笔直。那妇人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口中嘟囔着“要饭的还神气什么啊”就往回走,又“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谢随站在原地静了片刻,秦念歪着头看他的表情。 那个时候,她尚看不懂他的表情。 终而谢随牵起秦念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歇脚处,那是一棵早已老死的大树,巨大的树洞足可容纳两个人蜷膝而卧。 太阳落山之后,山林间就变得尤为寒冷,谢随在树洞前生了一丛火,秦念吃了几颗野果子后,便靠着谢随的肩头慢慢地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谢随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着漂亮结实的棉布,吃着香喷喷的大油饼,面前一摞高高的盘子摆成了宝塔状,里面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大油饼,专给她一个人吃…… 于是她拼命地吃、拼命地吃,那高高的盘子塔也渐渐地变矮了,她吃得油光满面,可是她的肚子却仍然是饿的,好饿,好饿……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睁开眼。不是因为谢随在叫她,而是因为鼻尖嗅到了一阵极诱惑人的清香。 谢随拿着一根木头串起的烤乳鸽,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荡。见她醒来,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着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双笑着的眼睛却如碎星荡漾。“来吃烤乳鸽啦!” 秦念犹疑着慢慢坐起身,“这是哪里的乳鸽?” “那家人,”谢随一边给她撕下鲜嫩的乳鸽翅膀一边道,“给朝廷养了一窝的信鸽,刚刚好前几天还生了一窝的小信鸽。” 秦念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你去偷来的?” 谢随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们留了一点东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发现,他刀柄上的那一颗明珠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 “一只乳鸽,值不了那么多钱。”秦念小声说道。 谢随将那半片翅膀递给她,“但是你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那个时候,秦念想,等到他们出了这片丛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可以想法子赚到些钱。有了钱,他们就再回来,把谢随那刀上的明珠给换回来。 她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在那老树的枝干上与自己身高平齐的地方,用弯刀刻下了一个记号。谢随看得有趣:“你要想长高,就得多吃点肉。” 可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走过的路,满以为会再回来,可是往往一个转身,就已经回不去了。 *** 鸽子已烤好了,虽然没有油盐,但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 谢随还是先将翅膀撕给秦念,“喏。” 秦念接过,默默地啃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向谢随腰间那长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个黑漆漆的洞仍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换上新的明珠。 这片森林格外地幽静,片刻之前太阳被云层遮蔽,林间暗影重重,只有罡风呼啸愈急。风将草木吹得飘摆,将秦念的衣发吹起,也差点将火堆给吹熄了。 太阳没了,便觉出分外的冷。 烤鸽子吃完,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秦念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忽道:“有人。” 谢随正枕着胳膊躺在地上,闻言懒懒地道:“有人正好,便问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秦念皱眉,很想踢他一脚让他起来,但这时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站了两人,正将他们团团包围! 俄而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许多木棍整齐有力地敲击着干燥的泥土,伴随着低低的沉闷的梵音—— “和尚?”秦念脱口而出。 一阵穿林分叶之声,八个手持齐眉棍的僧人从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头看了看两人吃鸽子过后的一地狼藉,道:“谢随,我恐怕是打了和尚养的鸽子。” *** 八个僧人,面容冷漠,却并不看打了鸽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谢随。 谢随正面对着的两名僧人,一个脸上有疤,疤痕从脑门直划到他那细长的三角眼,一个断了条腿,但却独腿站得笔直,走路的姿势也与其他人无异。 谢随微微一哂,“叨扰宝刹,实在抱歉。”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侧的一个僧人将齐眉棍往地上一敲,大声道:“来人莫不是延陵谢季子?” 谢随转头看去,但见那发话的僧人膀大腰圆,身材比身边人高出两个头,全身还挂满肥肉,活像一座肉塔,但横肉脸上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毫不让人,正紧盯着谢随。 谢随叹了口气,“不才自己虽是无名小卒,但宝塔罗汉的威名还是听说过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见你了,你却好像全没有变。” “你却已变了,你原来还只是个假罗汉,如今却成了真罗汉。”谢随诚恳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如今这世上只有改尘,没有阎九重了。” 随着他这一合十,八个僧人也全都低下头来,口唱佛号。 谢随笑道:“改尘大师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复看向那个刀疤脸,“河间双煞刀,想必也已换了戒刀。”那个独腿人,“李家的铁拐,换了齐眉棍。”复叹口气,“大家都悟了道,独留我一个在红尘里,好不寂寞。” 那独腿僧人冷笑道:“说的好像我们以前是多好的朋友一般,我却只听说延陵谢季子忘恩负义有家不回,是个无行的浪子而已。” “无行的浪子,也可以有朋友的。”谢随漫漫然道。 他右侧的一个青绿脸色的僧人发了话:“这位姑娘,便是你的朋友?” 谢随心中一凛,微微转身将秦念挡在身后,“原来六如老盗也在,真是失敬失敬。” 那僧人垂下眉,目光却仍盯着秦念,“贫僧法号改因。” 秦念突然发了话:“三年前河套上那个案子,便是你做的?” 僧人的脸似乎更绿了,眼中精光微动,“贫僧已割断前尘,六如老盗做的事情,与贫僧已全无干系了。” 秦念冷淡地笑了笑,“那佛门可真是个方便之门。” 她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谢随暗叫不好,他第一眼看到这八个人,便知他们全都是昔年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徒大盗,但都已销声匿迹很多年,谁知竟全都躲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上做了和尚。他有意与他们周旋,然而秦念却偏要惹事一般,这时候又开了口:“听闻六如老盗专爱强-暴他人-妻眷,是因为他曾经的老婆跟着小白脸跑了。” 那青脸僧人的脸色更青,“你休得——” “我自说六如老盗的前尘往事,改因大师您生什么气呢?”秦念嫣然一笑。 青脸僧人气得双目凸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随听了,真哭笑不得,向众僧人拱手道:“不知贵宝刹有没有酒?” 改名改尘的宝塔罗汉笑了,“早听闻谢季子嗜酒如命,原来不止如此,你明明把酒看得比命还要重。” 谢随道:“我却知道有改尘大师在,我的性命是不必担忧的。” 改尘哈哈一笑,“好,好,这高帽戴得甚稳。原本也是方丈让我们来迎接一下贵客,绝没有冒犯人的意思。”他径自转身,其余七个僧人竟也全都乖乖地跟了过去,“贫僧这便领你去见我们方丈。” *** 两人跟着僧人们在树林间穿行,渐觉地势上升,不久之后,便来到了一座山门前。 过山门,经宝殿,绕佛塔,便到了后院的数间禅房。八名僧人将他们送到一间禅房门口,便即离开了。 那改因在离开之前,还狠狠地瞪了秦念一眼,秦念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谢随叹口气——他今日叹的气似乎格外多,“你对六如老盗,很了解么?” 秦念道:“什么意思?” “他曾经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就去强-暴他人的妻眷。”谢随道。 秦念睁大了眼睛,复问:“什么意思?” 谢随正欲回答时,面前禅房的门开了,一个小沙弥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延请道:“方丈大师有请二位入内茶叙。” “不敢。”谢随微微低头示意,那小沙弥便退下了。 禅房中四面空空,只在中央摆了一尊弥勒,弥勒前方是一个蒲团,蒲团上趺坐着一个僧人。 那僧人的眼前摆着炉火,此刻那火上的茶水已沸了,水汽正呲呲往上顶着茶壶盖。 谢随自走出密道以来,还没有特别惊讶过,直到他看见那僧人的样貌—— “钟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