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寨的“议事厅”,也就是后院的一个小厢房。 这厢房正中,此刻摆了一口黑漆箱子,箱子盖大开着,里面的几十斤石块大剌剌地暴露出来。 “林船儿,你带了几个人去劫镖?”秦念披着一身暖和的裘袍,手中捧着一盅热茶,带妆的面容冷凝。 小船儿指着自己身后站的一排人道:“回当家的话,我带了十个人,都是寨子里的功夫好手,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他每说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应上一声。 秦念的目光一一扫过去,“你们劫镖的时候,可有什么谋划?” 小船儿一怔,“谋划?啊,我们谋划着,七个人去牵制休息的几个镖师,剩下三个人和我一起去抢箱子,看那个……那个人,”他不知如何称呼,“他没有兵刃,懒懒散散的,我们抢走了箱子他也不管……” “他只是跟着你们上了山。”秦念道,“他大约觉得你们很有意思,跟猴子搬家似的,看看也好。” “……” 任谁都听出了大当家此刻的火气,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大当家嘴上最是厉害,都不敢同她顶撞。 静了一会儿,秦念道:“你们确定没动过这箱子?打开的时候,这里头就是石头?” 小船儿一仰头:“天地良心啊大当家!开箱的时候我们十一人都在,但劫镖啊开箱啊都是我考虑不周的错,您要罚便罚我吧!” “罚你?”秦念冷笑,“你如何给我找来一百两黄金?” 小船儿呆了一下,立刻道:“我去吹金断玉阁自己领罚!他们要我怎样便怎样,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可以,一定不拖寨子下水!” “轮不到你。” 小船儿没反应过来。 秦念站起身,“你们十一个人,每人写一份担保,说你们没有骗人。我会带去扬州,同吹金断玉阁说理。” “这怎么行啊大当家……” 秦念叹了口气,“我问你,你当初如何认定这是头肥羊,可以下手的?” 小船儿一愣,“我看他们走得慢,统共六个镖师,箱子四周就护着五个,驮箱子的马每走一步蹄子便陷进泥里……” “你若有一百两黄金,你会让马驮着走么?” 小船儿悚然一惊。 “他们有六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一匹马上坐着谢随,另一匹马驮一口死重的镖,我问你,这世上可有这么蠢的镖局么?” “对啊!”小船儿一拍脑袋,“不管是雇辆马车,还是分散行装,都好过这样暴露自己……” “你们被耍了。”秦念简短地道。 小船儿瞠目结舌:“可、可是……吹金断玉阁远在扬州,同我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耍我们呀?” “所以我只能亲去一趟扬州,才能问个清楚。”秦念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只装满石头的死箱子,却把谢随给招来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问候一下那个安老板。” “大当家,”小船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谢随……您认识?” “啊。”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他把我养大的。” *** 谢随并未睡得很久,出来时也不过晌午。肚子饿了,他先寻到了后头的厨房去,却遇上日前那个叫林小鬟的丫头。 “你们当家的呢?”他左手伸出去摸了两只馒头。 小鬟正看着灶台底的火,此刻也不抬头,只道:“大当家去后山了。” “后山在哪里?”谢随瞧见一只酒葫芦就放在砧板旁边,脚步悄悄地挪了过去,却听见小鬟笑了起来:“你跟大当家说的还真一模一样。” 他一愣,“她说我了?” 小鬟点点头,“她说你是个酒鬼。”一边站起身,去角落里提来一只酒坛子,“那葫芦是空的,我给你倒一些带房里去吧。” 遭这样一款待,谢随反而不敢要了。盯着那清澈的酒水从酒坛中作一条细线汩汩而出落入酒葫芦,他抿了抿唇,“这是你们自酿的酒?” “嗯。”小鬟道,“是大当家酿的。” “她还会酿酒?”谢随似乎不太相信。 小鬟看他一眼,“哐”地一声,酒坛子放下了,她将那酒葫芦封好塞给他,“大当家什么都会。”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她小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会,跟在我后头成日价撒娇耍赖……” “年纪小的时候,撒娇耍赖不是应当的么?” 谢随不接话了。他打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你们大当家带你们几年了?” “三年了。”小鬟给灶下加着柴草,火光在她半边脸颊上明灭扑朔,“我们都是老当家捡回来的孤儿,大当家武功最高、人最聪明,后来老当家走了,就把寨子托付给了大当家。” “你们寨子里的武功可不怎么样。” “我们平素也不靠这个。这里穷乡僻壤,也没人同我们争,除了跟过路人收点买路钱之外,我们还要种地的。” 谢随险些一口酒呛出来,“种地?” “嗯。这是当家的主意。”小鬟不在意地点点头,“这样能养活自己,而且安稳。” “安稳啊……”谢随笑了一下,将喝空的酒葫芦放回灶台。小鬟瞥了一眼,问道:“你晚饭想吃什么?大当家做的菜,我也会一些。” 谢随望向她,“她会做菜?” “你昨晚吃的都是她做的。”小鬟忍不住道,“啰嗦个没完,还说自己跟大当家很熟呢。” “今晚是你做?” “都说了大当家去后山了!” “她每次去后山,都会彻夜不归么?” “少则三天,多则半月。” 谢随静了静,“后山在哪里?”他道,“今晚不用给我做什么了,我去找她。” *** 红崖山从山下看去光秃秃的,没想到内里却所容甚大,红崖寨占据的只是前山的半山腰,走上数里向上的山路,才能找到所谓的后山。 天色未晚,日色却暗淡无光,寒风吹雪,枯萎的草木间杂着浑浊的白,脚踏上去便簌簌作响。按着小鬟指的路径走到后山深处时,抬头已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寒空,四下里林木环绕,寂静得骇人。谢随不明白为何秦念会在这样冷的天气去后山,何况那箱子的事情还未处理完,她做事总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么? “念念?”谢随四顾找寻小鬟所说的那一方山涧,却没有听见水声,只有枯枝间呼啸来去的风声—— “唰!”一刀劈来,谢随侧身一避,衣发被刀风带得飞起,而那刀再度逼上,横斫下盘,谢随往后一跃,不料背脊撞上了树干—— 寒芒凛冽的刀锋在他肩颈处抖动着停住。 他低眉,看见那弯刀形似残月,刀刃亮得发青,刀背上缀着叮当作响的金环,再往前,刀柄上包着鲨皮,握着刀柄的手洁白如玉…… “你过来做什么?”秦念收了刀,转过头去。 她的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颈项,肌肤上还隐隐渗出汗珠。一身黑衣劲装结束,袖口和腰身束得很紧,他看了很久——他不太习惯她这样的装扮,明明只是为了练刀的方便,却未免太过风情摇曳了。 “我来瞧瞧你。”他说道。 她转身往前走,他跟了过去。绕过一道山崖,一方结冰的湖泊出现在他的眼前,湖边有一块大石,石上放了些杂物,包括一个牛皮做的刀鞘。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到了湖面上去。 “——小心。”他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他不说话了。 她足尖一点,便踏着湖面上的薄冰飞了过去—— 他来到岸边,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轻功步法。 她将手中弯刀往崖壁上一挂定住了身形,而后足下施力一踩,靠着山崖的湖面突然接二连三裂开一道道冰冷的缝隙。谢随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只见她低下身子往裂开的湖水中伸手捞了半天,竟尔捞出来一件庞然大物—— 他呆住了。 她却好像也怔了一怔。 那是一把长刀,蒙着黑色的刀鞘,比她的弯刀大上一倍。 两个人,隔着破冰的湖,严冬的寒冷模糊了对方的形貌,只剩下白茸茸的雪色。 她的声音像是被碎裂的浮冰送过来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刀,想着你有一日或许会回来的。” 他抿了抿唇,苍白的脸容上,深黑的眸子更加地深,“你过来吧。” 她一手握紧了插入崖壁的弯刀,另一手将那长刀捧在怀中,身子摇摇欲坠,声音却是逞强的:“我留着你的刀,不是因为我等你,是因为我要将它还给你。” “念念,你过来。” “你也……太随便了。”她将嘴唇咬出了血色,白茫茫的暮色里一道殷红,“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这把刀都丢下了呢?你就算是讨厌我、要丢下我,也不能这样……” “念念!” 她抬起头,被泪水濡湿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湖冰接二连三地碎裂掉,那声音令她想起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男人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猝然间他一把抱住了她,拉着她的手拔出了弯刀,然后带着她抢在最后一刻飞快掠回了岸上去! 他抱紧了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再回头看时,那靠近崖壁的湖冰已裂开一个大洞,冷彻的水面泛出粼粼波光。而后,他才感觉到什么异样。 “你哭了?”他捧起她的脸,被她一手打开了。 泪水转瞬即收,他只看见几道交错的泪痕和红通通的眼睛,像只小兔子。她将那把长刀往他怀里胡乱一塞,“你的刀,收好了。” 他叹口气。这把刀确是他的故人了,从五年前与他失落,到而今重回他身边……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样。 他将刀交右手,左臂揽住了她的肩,凑过头去轻声哄道:“别哭了,嗯?你到后山来是练刀法的?要不要我陪你练?我看你刚才那架式,真有几分模样了……” 她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他带着她到那大石旁坐下,捧起她被冻僵的双手给她递些热气,又伸手指轻轻刮了刮她发红的鼻头:“想哭就哭吧,这么久没见了,我知道你想我。” “你臭美。” “我是臭美。”他笑道,“是你让我有这个资格的。”他又低哑地重复一遍,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知道你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