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曳珠在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
管事小心翼翼地觑公子的脸色。
在裴家耀武扬威一番,没想到不仅没找回颜面,公子额头带了伤,愈发垂头丧气了。
管事心头犯愁,这回去可如何给夫人交代,公子自小被视若珍宝,磕碰不得说不得,哪里如今日这般狼狈见血。
料想公子一定恨毒了裴家,那个坏女子在书院时便时常欺凌公子,上回众目睽睽下泼了公子一头黑狗血,还嫁给了公子的太子表哥,让姜家沦为笑谈。
小厮赶上来涎着脸赔笑道:“公子何须与裴家置气,左不过一个没娘教养的小贱人罢了,真以为做了主子了,贵妃哪里认她,往后有她的苦头吃呢,咱们姜家有福气,得亏没让这出毒苗的坏地坏种做奶奶。”
姜曳珠脸色一变。
小厮自以为揣摩了主子的心意,越发讨好地喋喋不休,一口一个贱人。
蓦然一拳打上胸口,小厮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又是一拳落在头面,砸得他朝后跌倒。
他双眼惶恐,望见公子像只被踩尾的猛兽一样扑上来,恶狠狠,恨不能将他撕碎扯烂,他不明白是哪句话得罪了公子。
小厮吐了口血,血沫子里混杂了半截牙齿,又惧又疑,求饶的话都喊不出口,哆哆嗦嗦地:“公……公……”
姜曳珠低声咬牙切齿。
“不许你诋毁她。”
他又挥了一拳,通红了眼,小厮何曾见过这样可怖的公子,吓傻得一动不敢动。
“不许你诋毁她……”他魔障一般喃喃自语。
小厮睁开眼,比起公子揍他几拳,令他更加骇然的是,公子垂下眼帘,怔怔的,任由泪流满面。
小厮彻底懵了,公子为何这样?
姜曳珠对他未来的妻子有诸多要求,喜欢写得一手好字的,喜欢会吹曲子的,喜欢有些憨气好拿捏的,一掷千金而不是抠抠索索的,俏皮而不是端庄大方的,最重要的一定要顶可爱。
他从未碰见过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
后来他碰见裴迎。
裴迎八岁了还被抱在乳母身上,穿戴得很漂亮,她从小养在高楼,见到人十分畏生,扭扭捏捏地弄着衣角,娇怯怯的,滑稽极了,惹得众人发笑。
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裴家小女子。
可她一转头,冲他笑得恶劣极了。
打第一眼,他就喜欢她,他连书院也不逃了,每日夫子授课,他盯着窗外女书舍的地方,她酣然入睡,一双眼迷迷瞪瞪。
真巧,他们两个都不爱读书。
姜曳珠连跟她的孩子日后从文还是习武都想好了。
只要想着她,他在背家训时都会抿起嘴角,他向来自负是天之骄子,老祖宗才会保佑他,在很小的年纪就碰见一辈子喜欢的姑娘。
她喜欢金子,他姜家有的是金子,她爱玩儿,他便陪她玩遍大骊的九湖十四州,只要她喊一声夫君他愿意做任何事,他会宠爱她一辈子。
裴迎的及笄之礼一过,他生怕她让人捷足先登。
姜曳珠站在了最畏惧的父亲身前,往常他在父亲面前从不敢抬头,战战兢兢,腿都是软的,可是母亲也拦不了他的决心。
他说,他非她不可,他要明媒正娶她做妻。
“什么是非她不可。”家父暴跳如雷。
七十下家法棍整治得他下半身血肉模糊,在母亲嚎啕大哭中,他依然没松口,他冷汗涔涔,倔强地抬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非她不可的意思,便是少了她一辈子也不会高兴了。”他惨然一笑。
天光大盛,刺得他眯了眼,他以为会被打死了。
父亲扔了家法棍,无可奈何道:“你像个男人了。“
那天夜里,姜曳珠在被子里,怀抱着聘书不住摩挲,母亲看着一向跋扈的儿子傻乐了一整夜,不由得也笑了笑。
他心想,她一定也很高兴。
因为他会让她做上一品诰命夫人,他不会纳妾,不会有别的女人,他只有她。
也是在这一天夜里,裴迎去赴行宫的筵席,见了他的太子表哥。
滚烫的体温将文书都捂热了。
这封永远送不出去的聘书到底也没写上她的名字。
“不许你诋毁她!”
“不许你诋毁她……”
他呜呜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一遍遍重复,姜曳珠收了手,再没力气打了。
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小厮面上,与血污混成一团。
“公子,上马车吧。”老管事颤声道。
老管事如履薄冰,生怕公子脑子里哪根弦不对劲,连他也揍一顿。
姜曳珠置若罔闻,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头,落泪也不自知,径直踉跄往前走,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拿不回来的玉坠,额头被她砸出的血,心底的不甘心。
一瘸一拐地走着,家法棍的创伤尚未好。
有人认出他是那位骄横的姜家公子,他常纵马横冲直撞,高高在上拿鼻孔瞧人,倨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无人理解他为何做出这副丢脸的模样。
春风正盛。
大骊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在长街上边走边哭成了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