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月亮还未升起来,在阴阳相交的混沌之中,一个颤颤的女声,沙哑又坚毅,从最黑最暗的深渊里竭力呐喊,“我检举萧缇奸\\淫\\妇女,买\\凶\\杀\\人,毁\\尸\\灭\\迹,伪造证据,陷害他人,十恶不赦,罪应当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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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灯时分,堂上还在问话,一条黑影从皇城刑部的后门溜出,跨上一匹快马,过安上门向东,闯进长安夜晚最风流富贵的平康坊。
胭脂团团,花香四溢,那报信的小吏险些迷了眼,好在谨记着自己干嘛来了,从坊门一路狂奔到南曲的翠红楼里,把长信侯——孙子冉拉了出来。
孙子冉年纪刚过二十,与萧缇极为相熟,萧缇出生时萧经武已经发迹,在长安置办了宅院,后又有圣人敕造府邸,所以萧缇自幼在长安长大,与孙子冉是发小。
这位小长信侯乃是祖上蒙阴,封了侯爵,到他这儿是第三代,父亲病逝,早早把爵位传给了孙子冉。
有皇粮有身份有地位,孙子冉哪能认真念书习武,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他母亲一心扑在佛堂上也不管教。
到侯府不一定能寻见孙子冉,但在平康坊一定能找到他。
孙子冉正在听曲,猛地被人扫了雅兴,刚要发火,那小吏道:“小侯爷,咱大人托小的带话!”
随后,那小吏附在孙子冉耳边得不得说了一通,已经醉了七八分的孙子冉眼睛一瞪,立刻醒了酒,叫人备车,赶在宵禁之前往永宁坊。
好在大业朝修筑的长安城四四方方,像块豆腐似的,有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从平康坊出来,一条大路直向南,过宣阳、亲仁两坊后,就是永宁坊了。
进了萧府,两位仆人提灯为孙子冉引路,孙子冉举目望去,偌大一个国公府安安静静,寂寥得很,回廊下连灯笼没点着,幽幽暗暗地,孙子冉不慎险些滑倒。
“怎么回事,你们家也不缺钱啊,怎地连灯都不点?”
那仆人扶着孙子冉赔礼道:“小侯爷,夫人惧光,太亮了她说害怕,所以二公子吩咐我们晚上少点些灯笼。”
这说的是萧缇的母亲慕氏,自长子自戕,幼子残废晕迷之后,她便整日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其思想行为不能与常人相比。
孙子冉擦擦额上的汗,叹道:“有日子没来看伯母了。”
“小侯爷已经来得很勤了”仆人道:“二公子说昏迷的时候,就属小侯爷来得最多。”
孙子冉哼然,“这小子还算有良心。”
过了前厅,影壁,走过抄手游廊,一路无人,孙子冉又奇怪道:“我记得原来有几位姨娘在府内照顾伯母,怎么现下这么安静?”
仆人道:“二公子醒来后,便都打发去范阳了。”
因萧络还担着谋反的嫌疑,圣人令萧经武留在范阳,镇守幽州,没有旨意不得入京,所以这三年萧经武一次都没有回过长安。
几房姨娘包括庶子庶女都想各种办法跟去范阳,免得耗在长安,守着慕氏这个疯女人,和萧缇一个活死人,留下两个不受宠的姨娘照顾慕氏。
可萧缇醒来之后,发现那两房姨娘并不尽心,慕氏瘦成一把骨头,她们两个倒是吃的脑满肠肥,一气之下把人赶回范阳。
“我猜猜,萧承斐定是只给一辆车,一个车夫,其他的都没给,叫她们一路乞讨去范阳。”
仆人不可否认,孙子冉抚掌:“好一个萧缇,亏他想得出来。不过趁机苛待主母,不把她们拿去官府问罪,已是仁慈,家丑不可外扬罢了。”
走了许久,到了花厅,才见萧缇一身家常旧袍,坐在轮椅上喂一妇人吃饭。
萧缇虽寻了偏方能直立行走,但大夫交代,还是尽量坐轮椅,以防膝盖过度受力,严重了几十颗钢钉都救不了他,但萧缇自尊要强,在外都是勉强行走,回到家才会挪到轮椅上。
但见与他对坐那个妇人弓着背脊,两颊凹陷,眼睛谨慎地打量四周,有些神经,虽从五官依稀能看出慕氏曾经是个美人。
岁月如刀,世事难料,慕氏才过四十,就已是满头白发。
慕氏抬眸见孙子冉走花障那头走来,站起来笑脸相迎,双眼发直,和蔼地唤道:“承宣回来了?”说着就绕过萧缇去拉孙子冉的手。
承宣是萧络的表字,她的记忆已然混乱了。
萧缇见怪不怪,将慕氏的手挽住,拍了拍,与她解释,“这是子冉,大哥还没回来呢。”
慕氏一愣,如小儿般委屈巴巴地憋着嘴,哭丧着脸,“承宣去哪里了,国子监的课业这么忙吗?也不知他吃的好不好,学的怎么样?”
“大哥学得很好,科科都是第一,圣人说了他如能在金科考上进士,就去礼部。”萧缇也只能顺着慕氏的话往下说。
“那是极好,是极好,”慕氏拍手,“你阿耶是个粗人,常气愤旁人说他不通文墨,大字不识,等承宣中了进士,当了文官,再也没有人说你们兄弟两了。”
萧缇一味点头,慕氏又道:“对了,昨日你说要带个姑娘来与我看,那姑娘呢?怎么没来吗?”
萧缇怔了怔,不禁语塞,孙子冉欲言,被萧缇止住,先叫婢女扶慕氏下去了,等慕氏走远,方回头对孙子冉说:“你来的正好,你表姐夫不是在刑部吗?我找他帮个忙,帮我捞个人。”
孙子冉一甩袖,愤然道:“还捞人!?你是不是还想着那姓谢的女子,她是扫把星你不知道吗?自从你遇见她,腿断了,大哥死了,伯母疯了,还要怎么倒霉?嗯?”
萧缇垂眉,捻起案几上的茶杯,“你只说答不答应吧。”
孙子冉一屁股坐下来,夺过萧缇手上的茶杯,仰脖喝尽,将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搁,“不答应!你还心存幻想呢,那谢氏在刑部大牢把你告了,告你强\\奸\\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