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时代,人是最金贵又最廉价的生物。
世家贵族公子,一人的开销便能养一座城。而在底层,有的人几文钱就能买来,每日扔些剩饭剩菜,养活后还能从日出劳作直至日落。
哪怕阿狸是后者,人伢子还是卖了她好久。
因为“童养媳”不是只用来干活的,乡民不希望他们的后代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最后是万家阿婆讲了价,给她的痴傻二儿子从人伢子手里换下了阿狸,只用了三个窝头和一囊袋的井水。
吃完午食,万老头咳嗽几声,大手抹抹嘴就下地了,万大郎从母亲手里接过碗。
“娘,我帮你收拾。”
老妇咧咧嘴,枯瘦刻薄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爱。
“嗳好,累着了就去那头大树底下歇一会儿。”
说完扭头,对坐在田边握着干硬窝头慢慢磨啃的少女骂道:“还不过来收拾东西!二郎还在家里,这个点午睡也该醒了,你给我赶紧回去,再跟之前一样让他磕着碰伤了,小心老婆子扒了你的懒皮!”
万大郎软语劝了母亲几句,端着碗碟送到少女身边。
本就暴晒了一路,又只吃了几颗枣和这一点干粮,阿狸站起来一阵晕眩,单薄的身子晃了几下。
万大郎急忙伸手扶住她,手恍若不经意在她背上滑了滑。
阿狸站稳后立马抽身退了一步,接过碗碟放进瓦罐,手指指村落的方向,示意一番后转身回去了。
路上,几家相熟的农户也在田间吃午食,有人喊住阿狸递给她几碗水喝,总算让她把噎人的窝头咽下了。
看着绿瞳少女用手比划道谢离去,几个婶子大娘在她身后感叹闲聊起来。
“万家也算是捡到宝了,几个窝窝头就捡到这么勤快的丫头,可惜是个哑巴……”
“得亏是个哑巴!看那绿色的眼睛,跟精怪似的,要是会细着嗓子说话,那才真是妖精!”
“也是,俺家几个小子看到阿狸那丫头就脸红,但俺说这娶媳妇啊,怎么着也得是咱大周人,万一生出个绿眼睛的猫人来,往后到地底了都不好见祖宗……”
回到村尾的茅草院子,万二郎果然已经睡醒了。
他四五岁时高热烧坏了脑子,现在十八岁了,仍然只知哭闹玩耍,满地打滚。
阿狸这次送饭花了一个多时辰,万二郎午睡醒得早,把床褥滚到地上拖着玩,等她到家,好好的被褥已被扔到院子里的鸡窝中,灰黑一片脏得看不出原样。
偏偏万二郎傻归傻,孩童玩乐天性不减,看到阿狸回来抓着少女就要她陪自己玩。
等他玩累被哄去休息时都过了半日,阿狸筋疲力尽。傻子玩起来不知轻重,少女手腕胳膊或被撞或被捏,已是青紫一片。
还没来得及从鸡窝里取出被褥清洗,却恰巧撞上万家公婆从地里回来……
夕阳余晖下的茅草院里,衣着不合身打补丁的瘦弱少女挽着袖子,用细瘦青紫的胳膊搓洗着脏衣物,心里一阵不安。
自打来到万家,阿婆虽说嘴巴毒了些,待她其实并没有很差。但只要事情没做好,或是惹了祸,一顿骂是免不了的。
今天没顾好万二郎,毁了好好的一床被褥,阿婆却只是瞪了她一眼,太反常了。
阿狸洗完衣服晾在竹竿上,尽量放轻动作靠近堂屋,侧耳听屋内的动静。
“以前三个窝头换的,现在能涨到那么高的价?别是那癞皮狗信口胡说的吧。”
堂屋里只点了一小根蜡烛,昏暗的烛光里,万老头磕了磕烟袋。
“吴癞子在州府亲耳听到的,说是北边又在打仗,府城的官老爷都在骂异族狼子野心,侵我河山,举子老爷们心痛,日日在秦楼楚馆宿醉痛哭,青楼馆子里但凡是北地人,每日都是满客。
吴癞子说人伢子那儿好的货都在涨价,北地来的人货涨最疯,最便宜都能卖上二两银子。”
“乖乖,二两银子……”
妇人咋舌,又犹豫道:“但老二……他以后也就那样子了,我本想着养了那丫头几年,除了绿眼睛渗人其它也还挺好,是个能安生过日子的,卖到那种地方去,这不是丧良心吗?”
万老头吐出一口烟气,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仍然沙哑粗粝。
“老大今年都二十好几了……”
“俺知道,税一年年的加,临近几个村彩礼都要破天了,过几日我再去找媒人问问,之前的私媒干吃饭不……”
万老头打断了老伴儿喋喋不休抱怨的话。
“老大白日里跟我讲,说家里头没钱给他娶妇的话,要不就把那丫头给他。”
堂屋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昏黄的日头早已落下,西边天上暗淡的云霞余光照不到这座小院子。
阿狸揪着衣角窝在窗棂下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老大中了什么邪!”阿狸听到老妇气急败坏的叱骂声,妇人在屋内把脚剁得震天响。
“当初都说了那丫头是给老二的,以后正经给他娶个媳妇,他想干什么?先不说伦理纲常,老万家以后要有个猫眼杂种我看你个糟老头子怎么见祖宗!”
万老头的语调倒是一直沉沉平平,没有变化。
“家里这般光景,给他好生娶一门媳妇怕是难,再说那丫头的脸,村里人怎么看的你也知道,若是留在家里,往后恐怕得出事儿。”
村里人怎么看?北地来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