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可还顺利?”
雁凌霄拱手问安:“启禀陛下,王爷的灵柩已在慈恩寺住持、太虚观道长选定的吉日封陵入土,一切顺利。只是王妃思念父王成疾,一病不起,年末、开春的几场宫宴恐怕难以入宫给皇上、太后请安了。”
皇帝沉默半晌,抬起薄而皱的眼皮,觑一眼他年轻气盛的侄儿,而后无可奈何道:“你啊……朕也管不了那么多,行事谨慎些。”
雁凌霄心中冷嗤,面上恭谨至极:“待立春后,陛下为臣侄袭上爵位,王妃的病自然就好了。”
“呵!”皇帝脸色骤寒,一封封奏折天女散花一样,四散着摔到雁凌霄跟前,“霄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指点朕如何行事?也不看看,言官们参你的那些事——纵容属下行凶,行事暴虐,专权烂刑,视刑部和大理寺如无物!今早一进城门,还把郑国公的二儿子给打了。要不是朕拦着,叫他们在朝上义愤填膺喊出去,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剥掉你一层皮。”
雁凌霄跪下去,将奏折收拾成一摞,双手奉给手捧紫檀八角盘腿栗股栗的大太监,银色手甲反射冷光。
“清岚山上寺庙、庵堂假借佛名行污秽之事,早已蔚然成风。若非皇城司警醒,出其不意把匪首拿下,再顺藤摸瓜找到背后出资获利的溧阳伯府,贼喊捉贼的城门都尉路大人,尚且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害,叫民间怨声载道,又有多少勋贵子弟助纣为虐。”
皇帝被他一席话气到发笑,喉头一哽,连声咳嗽,胸腔跟风箱似的上下起伏,像一株垂垂老矣的参天巨树,只须一阵微风拂过,就会落下一地枯叶。
“行,这事你没错,顶多占一个越俎代庖的罪名。那揍了郑国公儿子一事,又想如何狡辩?”
雁凌霄笑了下,缄口不言。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下无话可说了?”
“不是。”雁凌霄道,“侄儿在想该怎么说,陛下才不会生气。”
皇帝吹胡子瞪眼:“照实说!”
“我看他不顺眼。”雁凌霄理直气壮,直到此刻,在他身上才显出几分天潢贵胄生而有之的霸道和恣意。
“……”
大太监敢怒不敢言,偷摸瞪雁凌霄一眼,一边为气得直喘粗气的皇帝拍胸脯顺气。
“陛下如果没什么事,臣就先回王府了。”
“等等。”皇帝屈起指节,揉按太阳穴,“话没说完就急着走,谁教你的规矩?假如你母妃还在……”
倘若旁人在侧,想必会被皇帝的宽容忍让惊掉下巴,更会惊叹于沂王世子所受的圣宠之深。
雁凌霄停住脚步,静默侍立在侧,他身形颀长,人又俊美无俦,宛如一棵挺拔的白杨,又或是一柄直插在白玉砖上不世出的宝剑。
皇帝捡起一本奏折,提起朱笔,却总是无从下笔。
他已经老了。老得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培养一位合格的储君。
“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反叛,三皇子……”皇帝缓缓道,“行事荒唐无道,四皇子庸懦无能。霄儿,依你的意思,朕的天下该交给谁?”
咚。大太监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然而,文德殿内这对天家叔侄都面不改色,不像在讨论东宫归属,倒像在安排艮岳的太湖石。
雁凌霄淡淡道:“陛下,兹事体大,您还是请几位朝中重臣来为您参详吧。”
见他不咸不淡的,像是全然没有兴趣,皇帝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重臣?朕遍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担得起这份称号。南边那位黄毛小儿,身后可是有当今头一号智谋超群的幕僚。思及此,朕每日煎心熬肝,夜不能寐。霄儿,你想想,朕如何能放心?”
方今南北两朝划江而治,各自宣称为前朝正溯。雁凌霄所在的大绍虎踞中原,绍,继也,是为前朝末代皇帝一脉。而在江南,十年前,另有一支前朝废太子的嫡系血脉自立为帝,国号为梁。
可任谁都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没有那份胆子,背后的人不作他想,定是号称有经天纬地、决胜千里之能,自封太傅实为摄政王的裴鹤。
大绍北有辽人虎视眈眈,南有梁国裴鹤伺机而动,朝臣蠢钝各怀心思,龙子凤孙后继无人,一如横在湍流之上的栈桥,顷刻之间就有可能覆灭。
皇帝的问话焦急而恳切,他黄浊的眼睛紧盯在雁凌霄如工笔勾勒出的面容上,但仍旧等来对方的无动于衷。
雁凌霄无意识地摩挲银白的手甲,嘲讽似的勾一勾嘴角。
“陛下殚精竭虑,是天下百姓之幸。”
皇帝胸腔几度起伏,终究还是疲惫不堪地阖上眼皮:“下去吧。”
*
夜深,月笼轻纱,琉璃岛灯烛辉煌,屹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宛如一颗金红色的宝石。
雁凌霄走下画舫,挥退前来恭迎的侍女,独自往寝殿走去。
红药手持宫灯,看到他来了吃了一惊,刚想福礼问安,就见雁凌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了然一笑,躬身推开移门,又冲雁凌霄摇头,示意连夫人尚未就寝。
雁凌霄自幼习武,何况踩在寝殿如云朵一般软和厚实的地毯上,屏住呼吸就能落地无声。
琉璃岛是皇帝于他十岁时给的赏赐,一应宫殿、楼台皆依照皇家制式。三层楼的高大殿宇,自进门起就布下地龙,以确保每层楼的每一块砖在冬日都温暖如春,可谓豪奢至极。
转过雕花木门所制的月门,拨开层叠的珠帘、帷幔,雁凌霄便看到那位横陈在宽大的拔步床间,如一块软玉,一只美人枕桃夭柳媚的女人。
地龙烧得烘热,连翘翘怕冷更怕热,在初冬森寒的夜里,仅仅穿着一身绫罗长裙,上身裹着近乎透明的月白蚕丝褙子,趴伏在高高的迎枕上,腰臀撅起,双足有一下没一下于半空晃荡,脚踝莹润如脂。
喉头微动,雁凌霄不自知地加快几分脚步,坐到床边,垂眸想瞧一瞧连翘翘如此认真,是在看什么书。
左不过是话本、游记……
修长的手指拎起铺在床头的册子,耳畔传来一声惊呼,雁凌霄轻哼一声,定睛一看——《春闺颂情图》。
他咬牙切齿,差点笑出声:“小夫人,好雅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