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轿车驶出北城中心医院,汇入车流。
梁延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暑假,伤养的差不多,终于可以出院了。
他坐在轿车后排,望着窗外街景虚虚实实,车子走走停停。
窗外艳烈的阳光被车玻璃上的贴膜隔去大半,透进来一片模糊的光晕,刚好落在梁延的脸上,映得他脸色愈发冷落。
眉宇间带着遮掩不住的苍白,浅淡的唇线绷得平直,他静默地靠在座椅上,不动也不出声,呼吸都是清浅的,像展厅里的漂亮的人偶,精致且矜贵,但也透着易碎勿动的距离感。
其实淡漠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坐进车里的瞬间,回忆就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翻起巨浪,时间被扯回两月前的那个夜晚。
一家人连夜开车赶回北城,凌晨时,梁延实在顶不住困意,靠在后座睡着了,母亲的尖叫声将他惊醒,猛烈的撞击太过突然,父亲一句话都没来不及说……
回忆里支离破碎的画面化成一只无形却分外有力的手,紧扼住他的喉咙,带来无处宣泄的窒息感。
细细密密的汗水在周身氤氲开散,车里的冷气明明开得很足,他额角的碎发还是被冷汗沁湿。
他就像被丢进冰水里的棉团,阴寒侵袭全身,将他浸湿泡发,胸腔涨得发疼,压迫感扼住他的喉咙慢慢收紧,他拼命地挣扎想摆脱,却无济于事。
人死不能复生,父母终究不在了。
坐在副驾的秦蓓转身,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紧张地叫他:“小延,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梁延的思绪被打断,瞳仁轻颤收回思绪,喉结几番吞咽滑动,才勉强出声:“秦姨,我没事。”
他的声音虚弱嘶哑,秦蓓打量他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延,你的脸色……是不是身体没恢复好?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出院,学校那边可以再等等的,我替你请好假了。”
梁延低垂眼睫,纤长的睫毛遮去眼中的错杂的情绪。
他家里的公司垮了,欠下许多钱,能卖得都卖了,但远远不够还债,父母四处奔走求借,途中发生车祸。
父母离开了,但欠得债还在,他不能让温家和那些帮父母的长辈们钱都打水漂,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工作:“我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去学校没问题。”
梁延沉默一阵,抿了抿微干的唇瓣:“秦姨,其实我,我不想去你家住。”书得读,钱得还,住在温家,梁延兼职打工早晚时间不定,太过打扰,况且……还有温朗。
听了他的话,秦蓓怜恤的神情倏然变得严肃,语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不行!以后我家就是你家,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她性格急躁,平时又和温朗吼习惯了,一时没收住情绪。
正在开车的温广辰看转头看向自己的老婆,递了个眼色给她。
秦蓓哽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将声调软下来:“延延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现在只管养好身体,专心读书。”
温广辰透过后视镜里看他:“延延,我和你爸是过命的交情,你以后就是我的儿子,等叔手头的单子回款,叔帮你还……”
“温叔叔,谢谢你!但是欠得那些钱,我自己来还。”梁延的声音不高却坚定,带着他惯有的倔劲儿。
从家里出事到现在,他们夫妻俩忙前忙后打点帮衬,如果没有他们夫妻俩,梁延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但他们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梁延不想无休止的索取,况且那些钱是他父母欠下的债,自己赚钱还,才是真正的清债。
遇上红灯,温广辰回头幽深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夫妻是看着梁延长大的,对他太了解,这孩子看上去乖顺听话,但脾气倔得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格。
知道一两句话劝不住他,只能慢慢商量着来,温广辰禁不住叹气:“其他事可以商量,但你自己搬到外面住的事想都不要想,过几天上学,你住这边不方便,可以搬去和小朗一起住,他在你们学校附近买了处房子。”
父母去世,还留下巨额债务,他们夫妻实在不放心让一个孩子自己孤零零的在外漂泊。
梁延将眼睫垂得更低,眼底浮动的情绪尽数掩藏。
和温朗一起住?说破天去那人也不会答应,他现在有多讨厌自己,梁延很清楚。
车子穿街过巷,驶进小区,温家的房子在里边的别墅区,就在梁延家隔壁。
可现在那幢房子已经不是梁延的家,几个月前,他父母为了还债,已经把房子卖了。
下车后,梁延始终低着头,没去看那房子一眼。
他和父母一起在那栋房子里生活了十八年,哪哪都是过去的影子,看一眼怕是眼泪就绷不住了。
秦蓓看出他有意避着老房子,挽着他的胳膊拉他进自家:“你温叔叔停车,我们先进去。”
门锁打开,开门时见到玄关处的鞋,秦蓓愣了一下:“小朗回来了?昨天电话里不是说这周末不回家嘛。”
随手拿了双拖鞋递给梁延:“小延,穿这个。”
梁延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进过温家了,房子里的家具陈设还是老样子,只是放在楼梯口的那两盆绿萝变化太大,之前还绿油油的枝繁叶茂,现在秃得就剩杆子了。
最近几年秦蓓和温广辰都很忙,不经常在家,没时间打理。
梁延换上拖鞋,走到沙发旁,刚准备坐下,但却愣住了。
温朗大大咧咧地歪倒在沙发上,两条过分长的腿一条荡在沙发边儿上,另外一条支着倚在沙发背上。
人似乎是睡着了,靠枕半压在头上,遮住了眼睛,只露出英挺的鼻梁和薄削的嘴唇。
梁延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瞬,最后停在他的耳垂儿上。
那里钉着一颗深蓝色的耳钉,虽然很小一颗,但不妨碍它骚气。
窗子透过来的光刚好打在上面,耳钉折出一小点亮晶晶的光斑,投在温朗立体的下颌线上,十分惹眼。
温朗比梁延大一岁,比他早一年高中毕业。
温朗毕业那天,他们吵了一架,险些动手,两人的关系从那时起降到冰点,整整一年,两人刻意回避彼此,没再见过面。
染了头发、带着耳钉,浑身酒气的温朗,在梁延看来有些陌生,高中时他确实野得不像话,但还没达到现在这个程度,大学这一年,他变化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