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化二十三年的冬天,滴水成冰,雪虐风饕。过了丑时,残月如钩,长安城万家灯火熄。
忽有一队人马手执火把,从平康坊奔袭而出,教坊使太监尖细的怒吼和阵阵铿锵步伐划破阒然寂夜。
逃!
江音晚只抓得住一个念头,死撑着一口气往前奔去。
少女纤弱的身量笼在宽大的薄絮旧袄里,袄下只一层单纱舞衣,难掩玉骨天成的窈窕风流。
刺骨寒风似刀子般刮在细嫩如玉脂的脸颊,又直往嗓子里灌,气喘间已隐隐有血腥味。
娇生惯养十六载的侯府三姑娘,如何还能跑得动?
然而脑海中是教坊里一双双浑浊的眼、脏污的手。她从前的两个贴身婢女死死抱住龟公小厮的腿,声嘶力竭:
“姑娘快跑!不要回头!”
江音晚已浑身力尽麻木,忆到此处,咬牙再提起发颤的纤腿。
下一瞬,她跌倒在雪地里。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往年,她必会唤了七八名侍婢,采梅梢上的新雪以烹茶。
雪是银树飞花,茶是白毫银针。千金难求的贡茶,灵芽尖白毫满披,其状若针,如银似雪。素手以一抔雪水煮之,清香甘冽,不胜风雅。(1)
她还惯爱款步踩在未扫的积雪上。披着纯白无杂色的狐裘,玉足拢在云头锦履中,慢慢落下去,是寒酥不化的蓬松绵软。细声簌簌,一步一印如步步生莲。
父亲每每见状,总责她顽皮,实则忧心雪天路滑,又忧她湿了鞋袜。“囡囡,也不怕摔着冻着?你们几个,还不快扶稳了姑娘!”
柔荑抵在雪地上,本该是透心彻骨的寒。然而江音晚早就冻得双手冰凉,这一下竟无知无感。
积雪未深,掌心骤然触地,顺着惯性磨过几寸。抬起手,在溶溶月色映雪的微亮下,她才发觉手掌已被磨破。
鲜血丝丝渗出,如雪地里落了点点寒梅。每一寸肌肤都是精心护养的玉软花柔,芊掌更娇腻堪比初生婴儿。她后知后觉感到疼痛。
更疼的是膝盖。猛地磕在雪下尖锐的砾石上,割破本就单薄的下裙,她感觉到血汩汩而出的温热。
顾不得查看,江音晚蜷起带着创痕的手支地,站起身来。
迷蒙的泪眼前,再无那道殷殷关切的清隽身影。
她的父亲,被判决流放三千里,迢迢隔音尘。
江家本是长安望族,高门侯爵。江音晚的大伯江景元,是镇守西北边陲的定北侯,声名煊赫。姑母江意柔,是宫中正一品淑妃,三皇子的生母,协理六宫。
将在外,家眷留京。江音晚随大伯母在京中的定北侯府长大。
为免侯府功高震主、树大招风之嫌,其父江景行只在国子监领从四品闲职,教书讲经,做个闲云野鹤的清贵自在人。
其母早逝,然父母情意甚笃,父亲不肯续弦,专心守护亡妻留下的唯一女儿。
江音晚虽自幼失恃,但父亲予她全意呵爱,大伯母亦待她视如己出。绫罗绸缎,金齑玉鲙,她是京华富贵烟云滋养出的灼灼芙蕖。
然而高楼倾颓只在一夕之间。
消息传来的那一夜,她还在同潋儿、滟儿琢磨时兴的绣样。
闺阁里静静燃着上好的沉水蘅芜香,茜雪纱作罩,笼住莹莹灯火。花绷子平整撑着妆花软缎,真丝捻就的绣线缓缓翻飞。
细细银针蓦然刺破指尖,彼时以为那就叫钻心的疼。
传旨的太监捏着嗓子,轩朗的厅堂仿佛骤然黯淡,唯一线月色幽幽,打在那道黄绫玉轴的圣旨上。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
如惊雷在江音晚耳边炸开,她一时恍惚,听不懂每一个字。
按云朝律,谋反者斩,其父母妻子绞,期亲男丁年十六以上者流三千里,十六以下为奴,诸女眷没入教坊。
过往一切轰然倒去。偌大的定北侯府,上下获罪,待次日云开日出,繁盛显赫便灰飞烟散。
大伯定北侯被镇压叛乱的禁军当场斩于陇右道。堂兄定北侯世子被捕,正遭押解进京,与天牢中的大伯母、堂姐同待来年秋后处以绞刑。
身后哒哒脚步声渐行渐近,纷乱杂沓,每一声都击凿着人心。巷尾已隐隐可见火光摇曳。
江音晚忍着疼,跌跌撞撞继续向前奔去。
簪钗尽褪,一头过腰的长发随着她踉跄的步子在风中飘曳,如青烟,如墨雾。
泠泠寒月勾勒着她的身影,水姿弱骨似皎洁轻冰,似暗香疏梅。纵然狼狈,亦是融于雪夜里的一抹惊鸿影。
前方的巷口,寒树枝桠交错,乱影如鬼魅。
一辆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徐徐停驻。悬在车前的八角风灯一晃一晃,映出纷飞的银粟玉沙。
用此车者,必是王公贵族。
或许能保她一时!
江音晚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浮木,就要朝着那辆车舆迈出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