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二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白雪压枝,腊梅也颤颤巍巍探出了头。
定国公府,寒月院。
地龙将主屋内烧得暖融融的,顾霖一身齐胸襦裙,粉腮含面,身形纤细柔弱,正半靠在软榻上睡着。
她娇唇红润饱满,柳眉似蹙非蹙,细看之下,那卷翘下垂的长睫微微颤抖着,似在梦中被魇住了。
梦中并非什么恐怖的场景──
纷繁华丽的屋宇内,通身玄衣的男子坐在紫檀木圆桌前,那人剑眉锋利、薄唇紧抿,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珠,好像勉力在忍耐着什么。
可饶是如此,男人周身散发出的凌厉矜贵之气丝毫不减,他抬眸望过去,凤眸寒潭一般摄人:“出去。”
顾霖本端着醒酒汤,闻言肩膀猛地颤动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将手中的醒酒汤递过去:“陆……陆熠,你喝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男人非但没接,反而扬手将她手中的汤碗打翻,黑色的汤汁粘稠,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顾霖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瞬间的难堪,刚想张唇解释几句,地上的浓黑汤汁倏然变成了鲜红的血!
瞬间场景突变,她不知为何身处一处阴暗恐怖的牢狱,而身边的陆熠一脸肃杀,面上皆是嗜血杀伐,他的沉金剑在晦暗烛火下泛着光,正直指不远处浑身是血的父亲。
“爹爹!”顾霖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想要以身挡开沉金剑,刚行至一半,却被一股大力拽回。
她惊恐地抬头,正撞入陆熠深不见底的冰冷眼底,那里头翻涌着浓烈的杀意。
……
“啊──”
榻上的姑娘惊惧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含水的杏眸泪光点点,茫然地往四周看着。
入目是海棠花纹的床帐、梨花木圆桌、紫檀木半透倒座屏风……与梦中可怖的场景迥然不同。
这里是定国公府的寒月院,并不是东林宴上的客卧,也不是那可怖的牢狱……
顾霖用手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可梦中的场景实在太恐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旋,她秀眉微蹙,将视线落到窗外纷扬的大雪中,愣愣出神。
东林宴上的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最近却越来越频繁地入梦。
还有,为何爹爹会在牢狱中浑身带血,被陆熠一剑直指咽喉?
顾府和定国公府,因着她与陆熠的婚事,不是已经在朝堂联手了吗?
顾霖心中隐隐不安。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灵樱急匆匆进门,凑到顾霖耳边:“姑娘,奴婢刚才在府门打探了几番,发现外头增派了好几拨隐卫守着,顾夫人那边也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见主子脸色不大对,她连忙安慰:“许是……许是临近年关,府里事忙,夫人一时抽不开身。”
顾霖抿抿唇,垂下眼睫。
她是京都宰辅嫡出独女,是勋贵世族中闪闪发光的明珠,从小受尽宠爱,就算再忙,母亲也一定会抽空往定国公府回信的。
可她的消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依旧杳无音信……她想起方才梦中可怖的场景,心中骤然一慌,连忙安慰自己不可多想,只是一场梦而已。
顿了顿,顾霖面上带上些不自然,问:“世子……今夜在何处?”
算起来,她已经整整三月没见到陆熠了。
“奴婢听书房外洒扫的小厮说,这几日御史台的孙大人时常来寻世子议事,眼下世子正在书房呢。”灵樱将半褪在主子腰间的绒毯往上盖了盖,又将南侧的雕花小窗关上,“姑娘,世子在忙,今夜大抵……大抵也不会来,奴婢服侍你歇下吧?”
顾霖沉默,忽然推开了刚才关上的雕花窗,冷风呼呼灌进来,将她一头乌发吹得飞扬,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消散不了。
她澄澈的水眸望着外头纷纷扬扬飘洒而下的雪花,喃喃道:“书房议事怕是借口吧,是夫君不愿意来……”
灵樱心中一酸,低下头不语。
她家姑娘是当今朝堂顾宰辅之女,身份贵重,貌若天仙,举手投足皆是矜贵。
一年前如愿嫁入定国公府,成了权倾朝野的定国公世子陆熠的夫人,在外人看来,真是风头无量,贵上加贵。
论门第能力,陆世子的确当得京都男子之最。他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手段雷霆又狠绝,短短两年就从一个年轻将领,坐上了一品镇国将军的位置,如今更是权倾朝野,无人能与之匹敌。
明明是一场令人艳羡的婚事,可谁又知道,成婚一载,那位在外人口中什么都好的世子,来正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新婚之夜都没留宿,姑娘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灵樱在心底叹了口气,姑娘在闺中时因着身份才貌,受到多少勋贵子弟的追逐,就算是皇子也有暗送情意的,只是姑娘统统没放在眼里,一门心思只想着嫁给陆熠,到最后愿望成真,竟是如此惨淡的下场。
最近三月那陆世子更加冷淡,一次都没来寒月院看姑娘,真是太过分了!
灵樱捏了捏拳头,到底顾虑着主子的情绪,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靠在软榻上的顾霖同样心绪复杂,她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将身子整个埋进羽绒薄毯中。
一个萦绕了她许久的念头蓦的冒出来,惊出一身冷汗──
当初东林宴上的事,陆熠会不会……知道了?
像他那样手段高明又洞察一切的人,只要他愿意,当年的事根本不难查……
思及此,她紧紧咬住了唇,一时心烦意乱。
外面的风紧了些,喝了口灵樱递过来的芙蓉茶,她随手将茶盏放回小几,只是双蝶翅衣裙的衣袖过宽,回手时不小心带住了小几上的物件。
“什么东西?”顾霖蹙眉,转眸却见那物件是个通身雪白的细颈酒壶,在烛火下微微泛着温润色泽。
竟与东林宴上那只一模一样!
顾霖几乎是立刻坐起身,一张小脸变得苍白:“这……这酒壶是谁放的?”
灵樱也被吓了一跳,摇头纳闷道:“奴婢从未见过这酒壶,晌午还没有的呢……”
“快,快拿走!”顾霖又退了几步,离那酒壶远远的,仿佛那是要人命的洪水猛兽。
“是,姑娘。”
灵樱一头雾水,不知姑娘为何反应这般大,却不敢迟疑,上前正要去将酒壶撤下,手还未触碰到瓶身,红漆木屋门忽然被打开。
冷风夹杂着碎雪扑门而入,一双玄黑云纹的锦靴踏了进来。
男人银润的冠上沾上了点白雪,眉峰冷峻,薄唇微抿,通身的玄黑色长袍,在夜色中更显得威压甚重。
灵樱吓得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世子。”
陆熠的双眸寒潭一般,浓墨阴沉,他一眼都未看跪在地上的人,吐字淡漠:“出去。”
“是!”
随着灵樱略显慌乱的脚步声起,屋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寒风冷雪,只留下屋内融融的暖黄色烛光。
顾霖却一点都不觉得暖,也许是外头带进的风太过寒冷,也许是方才心中心烦意乱的担忧,又或许是陆熠面上的冷淡实在太过明显。
她心里那点子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一点点褪去,遂裹紧身上的衣衫,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粉润的面上闪过几分无措。
三月未见,陆熠身上权臣的阴戾之气愈发明显,仿佛此刻,眼前的人不是与她同榻而眠的夫君,而是来严刑审问的判官。
她竟开始有些怕他了。
男人神色未明地望了她一眼,径直坐在小榻上,宽大的玄黑色云纹衣袖拂过,他的手臂靠在榻桌上,修指在案上轻敲几下,嗓音淡淡:“有事寻我?”
“没……喔,有!”顾霖脑袋有些晕,想起一炷香前曾差人请过他,连忙又改口道,“我……我想回宰辅府探亲。”
娘亲许久未有回音,她着实心中不安,的确也应当回宰辅府看看了。
“探亲?”男人轻扣几案的手指一停,寒潭般的凤眸望过去,“为何?”
为,为何?
回娘家看望也需要缘由吗?
顾霖心中不满地嘟囔几句,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将目光落到青砖地面:“我想家了。”
哪知男人却轻嗤一声,长臂一伸,将人拉到跟前,带着点探究味道:“就为了这个?”
“嗯。”顾霖点头,顺势抓住他宽大的玄色衣袖,往前一扑,就扑到了男人怀里。
他的怀抱很冷,就像是数九寒冬下门口威严的石狮子一样,顾霖知道他从新婚那晚开始便是如此,故而就算自己此刻被冻得浑身一哆嗦,也并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