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皇呀,现在只是个中了风的老人,可是大臣们还是只管自己喋喋不休地争论,坚持自己的主张,无情地逼着皇帝立自己拥护的皇子,全都对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正承受着的病痛,漠然无视,真叫人心寒。
大皇子叫了一声:“父皇。”抬手握住了神光帝颓然垂落下来的手。
神光帝艰难地抬眼望向自己的长子,他通过早已昏花的老眼,望得那么专注,只怕这是他一辈子望向长子时间最长的一次,他的老眼里,渐渐润出了泪。
楚承泽看懂了,他的父亲在求恳他,求他退让。
嫡长子承嗣,是昌国上下几千年历史形成流传下来的风俗和传统,不管天家还是百姓,都是嫡长子承嗣。
嫡长子一出生,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要不犯重大错失,便拥有众多大臣的拥护和忠心,这是嫡长子与生俱来的特权。
神光帝为了爱妃爱子,想以帝王之尊,撼动这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传统风俗。
现在是立储之争的最后关头,神光帝迫不得已,拉下老脸,向长子求恳。
神光帝坚决不肯立大皇子为太子,并不是针对楚承泽,只是心头要跟死去的孝静皇后,争一口气:害了朕那么多儿子,你倒是生出了嫡长,可朕就不立你的儿子为储!
楚承泽的性子本来就比较柔软细腻,看着老父眼泪巴巴地求恳自己,心下早已经软了,冲口而出,表示自己愿意侍奉父皇病体,暂且让二皇子监国。
他打算得倒好:只是让二皇子监国而已,等父皇死了,就算没有传位遗诏,也该由他这个嫡长子来继承皇位,嫡长承嗣,理所当然,而且支持他的大臣占多数,不怕二皇子不交出权柄。
大约大臣们都觉得这是一个暂时解决矛盾的好办法,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大皇子进宫侍疾,二皇子临朝监国。
结果,监国半年后,二皇子正在金銮殿主持朝议,神光帝派内侍到殿上宣读圣旨:禅位于二皇子楚承宣。
虽然禅位圣旨不合礼法,但皇帝还没死,而且禅位圣旨已经宣读了,拥护大皇子的众大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在金銮殿上,没法交头结耳商议对策。
再则,二皇子半年来已经掌握了朝堂大权,除了少数几个不怕死不要命的,大多数大臣选择了沉默,不敢公然抗旨。
嫡长派大臣在二皇子一派的大臣向二皇子跪下山呼万岁之后,也七零八落地,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那时候,祖父在干什么?”元恺听出来了,在这场斗争中,缺了一个角色:被父亲联合弟弟抢了皇位,祖父难道一声不吭?这也太窝囊了吧?
楚英睿吸了一口气:“皇宫早已经被那张氏把持,你祖父一腔孝心,进宫侍疾,被软禁在宫里,跟外界隔绝了联系。等你祖父被放出皇宫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明明自己才是被大多数大臣承认的承嗣人选,却被老二硬生生抢走,这其中的憋屈,足以把人逼疯,楚承泽没有疯,真的算坚强。
不是当事人的楚英睿现在提及,都要不断地吸气呼气来平息自己的情绪。
自然也有大臣直谏死谏,朝堂乱了一阵子,但被二皇子大力镇压了。跟着二皇子在大臣的拥戴下,奉旨登基,年号靖宁,是为靖宁帝。
皇帝不传位给嫡长,却传给了次子,这在民间,也引起了很多议论,随后,民间便有了“安若王自惭血脉不正,主动让贤”的说法。换句话说,是为了维护嫡长子在民间的承嗣地位,才糊弄出这么个说法,来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靖宁二年开年不久,神光太上皇驾崩。
在神光太上皇驾崩之前,敕封皇长子楚承泽为安若王,王爵世袭罔替。他又让靖宁帝和安若王一起发誓,要兄弟友爱,绝不阋墙相残,最后当着靖宁帝的面,给了安若王一道密旨并一个丹书铁券。
神光帝知道自己的长子和次子之间,没什么兄弟之情,因此,在大力扶持次子上位之后,又害怕次子对长子赶尽杀绝,不得不对提前长子做出补偿和维护。
“密旨里面说什么了?”元恺好奇地问。
“既然叫密旨,一直封在玉匣里,没人打开看过。”
“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神光先帝亲手把密旨交给你祖父,说,生死攸关之时才可打开来看。”显然,这道密旨具有保命和提防靖宁帝的意味。
正因为神光帝作了提前防范,靖宁帝一直没敢对安若王下手。
但到了靖宁十九年,靖宁帝终于找到借口,剥夺了安若王一脉的所有子弟的官职,不允许他们入仕为官。然后把安若王府赶出了凤景城,令他们在和岐州赋闲而居。
既要把安若王府排挤出京城权力中心,又怕安若王在远离京都的地方不受控制,才把安若王府安排在和岐州,这个距离凤景城不远不近的地方。
可以想象,靖宁先帝对安若王爷这个兄长,非常忌惮,但是这个安排也非常合理,没有更好的安排了。
祖父的往事,仿佛给元恺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令他有种醍醐灌顶般的明悟,他说:“靖宁先帝对神光先帝发过誓,要兄弟友爱,不得阋墙,再加上那道密旨和丹书铁券,所以,咱们王府才能保下五姨和小倾?”
自己还没有分析,儿子已经醒悟出来了,真是孺子可教也。楚英睿的心情略舒坦了些,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道:“不错,先帝要杀的人,天底下,只有咱们安若王府才敢出手相救,也只有咱们安若王府才救得下来。”
其实不光是柴氏母子,这些年,安若王府还解救和收留过不少其他像柴氏这类,被先帝和当今圣上杀戮逼迫到走投无路的人。
自然,安若王府从来不是救苦救难的佛祖道尊,全无用处之人,安若王府是不会出手的。
这些被解救的投靠的人,都成了王府清客,为王府的筹谋,发挥着各自不同的作用。
一席谈话,让元恺这个从未接触过人间险恶的的少年,飞快地成长起来。他知道父亲不会无故无缘,郑重其事地把这些往事详详细细地告诉自己,他不由得暗自猜测:父亲跟他说这么一通往事,用意何在?
联想到谈话开始时,父亲问他“知道他们王府在干什么事”这个问题,元恺心头忽然醒悟过来:“咱们王府现在,是想抢回……皇位?”
楚英睿看向儿子,缓缓纠正道:“不是‘抢回’,是‘拿回’。”
安若王府所谋之事,是“拿回”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