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区里最后的一丝灯火也熄了,漫天星光落下来,给尚在出没的夜行动物们提供一丝光线。 林淼站在围墙底下,检查完这里的节点,试着用白天在书里翻到过的方法启动大阵,然而不知道是仍有没检查到的地方,还是林淼现在用不出多少法力,亦或是启动大阵的方法不对,总之是没有成功。 “看来暂时没法用大阵直接看阴气重不重了。”林淼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我们……直接进小区吧。” 谢长寒点点头:“好。” 这个小区的18号楼就是他们讨论出来的其中一个可能的坐标,18号楼共七层,一楼是架空层,从二楼开始有人住,每层楼有三户人家,总计十八户。 这十八户里有三间房的住户是租客,登记信息不明,杨警官那头说还需要再辗转排查一下,另外十五间中,有“破日出生”的居民只有一户,那就是202。 根据杨警官给到的信息,202里住着一位独居老人,今年六十九岁,生于辛未年阳历三月十四日,换算成旧历便是二月十一,是个破日。 大阵无法使用,谢长寒思索片刻,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来。那罗盘十分精致,上头刻着许多一般人看不太懂的标记,谢长寒口中默念着什么,手指在罗盘上虚点,缓缓画下一道九曲十八弯的纹路。 “上辨阴阳,下分善恶,降妖除魔,驱鬼送灵,”林淼轻声道,“天池八卦二十四山……林家祖上曾记录过一些早年玄门众派交流时所见趣闻,提到过清净派有个无名的罗盘,盘虽无名,却是个真宝贝……” “说来惭愧。”闻言,谢长寒的唇角不由得带上一点无措的笑意,“我派囊中羞涩,统共就这一块能用的罗盘,不知怎么的被一些道上的朋友传成了宝贝。宝贝不宝贝的在下……我实在不太清楚,反正我学识粗浅,不怎么会用,最多就是拿它探查下附近的阴气罢了。” 纹路勾画至尽头,罗盘上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快,中间一长一短两根针就快速旋转了起来。林家不用罗盘,林淼对此有些好奇,便多看了两眼,发现那上面的短针和长针旋转的方向还不太一样,一个顺时一个逆时,甚至短针的旋转速度还要比长针快上不少,看上去就像个坏得很离谱的钟。 针转过五圈,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谢长寒始终很有耐性地等着指针转出个结果。 谁料两根针就像是跟它们的主人杠上了似的,一圈又一圈,眼见着旋转速度是越来越慢,却始终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但林淼注意到,每当两根针转过指向202大门的位置时,速度似乎会格外慢一些。 谢长寒看着看着,一双好看的眉便聚在了一起,在眉心拧成一道“川”字。 “不应该啊……这是个什么意思?” 林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长寒:“停不下来,说明四周阴气分布均匀,没有特别异常的地方……202里的阴气比旁边稍微重上一点点,但既然里面住着的是一位独居老人,这种程度的阴气重应该属于正常范围。” 三魂七魄凝练成肉体凡胎,有一团天生的火,会从娘胎里带出来,向外燃烧,直至二十岁上下达到最旺盛的状态,因此二十岁前后是一个人最血气方刚的时候;此后,那团火便进入了一个稳定的状态,持续燃烧着,当一个人行将就木时,那团火也即将燃烧到尽头。 命格阴也好阳也罢,每个人的阴气水平相对于自己来说,都是这么一个变化的过程,所以民间才会有“童子尿辟邪”的说法,因为将人按性别年龄分出不同群体来,年轻的小伙子是所有人中阳气最重的一群。 而202里只有一名独居老人,甚至还是天生阴气更重一些的老太太。 “也许这里并不是对方下手的目标呢,”林淼说,“你那个‘杨警官’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把那三户租客的信息查出来?” “我看看。” 谢长寒摸出手机,果然发现杨警官那边又发来了不少新消息,他粗粗一看,该小区18号楼的三户租客后面写了个“无”。 “无”就是没有破日出生的人。 “看来真不是这里……”林淼思索了一下,“如果这里不是,金沙巷那边也不用考虑了,按照阵法的组成规律,跨过这里直接杀那边是连不上的。” 谢长寒施了个照明术,还是依样将杨警官发来的地址用纸笔抄下来,这才抬起来,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还是跑一趟吧,修正道的不容易,万一呢?连累了凡人,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天道不喜欢墙头草,修行一事,要么一条道走到黑,进境一日千里,随后迎接最为残酷的天劫;要么,就踏踏实实地走在正道上,遵守一些……终其一身都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比如“凡事不可连累凡人”。 林淼:“可是我们现在时间紧迫,林焱还……” “林淼,这事急不得的。”谢长寒好声好气地说,“就算咱们准确地找到了地方,你能保证对方什么时候来?” “所以我才说用诱饵。” 谢长寒皱了下眉,但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指责的话,反问她:“你去当诱饵,就能保证对方一定会来么?” 林淼一愣:“……至少我是最好的食物……” “你是至阴的命格么?”谢长寒挑眉,“就算你是,也得看对方吃不吃得下吧?万一人家只是个百年道行都没有的小鬼,除了欺负凡人就会装神弄鬼的……送它一个至阴命格的人,你觉得它能吃得下?人家又不傻,鬼魂无形,吃太多撑爆了肚子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还不如洗心革面去投胎来的划算。” “……” “到时候,谁知道引来的是什么东西?万一是别的厉鬼呢?” 林淼讪讪地低下了头。 他说得对,她大概是“关心则乱”吧。 ……真新鲜呐,她居然也学会“关心”了。 “那我们……”她用尽全力才提起了力气说话,“现在走么?去下一个地方检查?” “别急。” 谢长寒说着,从一沓黄符里抽出了一张图案特别像蹲着的大狗的符,口中默念咒,将符甩了出去。随后,那符便无风自动,飘向了202的大门,落进门框上钉着的铁皮门牌号,从门牌和门之间的夹缝钻了进去,看不见了。 林淼鼓了鼓掌,不怎么走心地称赞道:“道友可真是菩萨心肠。” 狗形的符画的其实不是狗,那图案上守下护,是用来给老人家防身的,放在门牌背后,平日里能阻挡些魑魅魍魉,即使真有什么大鬼上门,也能给贴符的人报信。 符不难画,但到底是要消耗法力的,这年头天地间灵气稀薄,修点法力不容易,贴了符万一出了什么事还得上门做免费保镖,实乃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林淼说他一句“菩萨心肠”也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他多管闲事。 谢长寒似乎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什么,将罗盘收了起来,捏着那张抄着地址的纸说:“好了,我们走吧。” “嗯。” 林淼本就站在楼梯口,一转身就能下楼,谁料她步子刚一迈出去,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攥住了一旁的扶手。 谢长寒:“怎么了?” 林淼摇摇头,顿了顿才问:“是不是……快三点了?” “两点半,怎么了吗?”谢长寒看了看她,他施的照明术光线不算太亮,勉强能辨认出林淼的唇色发白,像是不太舒服,“你若是累了,我们就先休息下再赶路?” “不用。”林淼拒绝了这个提议,重新迈开了步子,沿着楼梯向下走,“还是抓紧时间吧,林焱还没平安回来,我怎么能休息。” 谢长寒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他算是发现了,林淼这姑娘看着柔弱,实际上不怎么好说话,有点固执。 等走到楼下,两人又在“先去哪里检查”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由于阵法分布的关系,不在同一条线上的疑似地点彼此间距离很远。 谢长寒的意思是,这里离金沙巷更近,可以先去那边看一眼,确认没问题再到另一个地方去;而林淼却觉得,既然这个想法已经被排除了,他们应该先到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去,最后再去金沙巷,毕竟那里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安全的。 谢长寒觉得,无论是林焱,或是金沙巷的居民都是人,两边的安全同样重要,没有什么优先级之分,自然是哪边方便就先去哪边;但林淼反驳他道,既然金沙巷安全的可能性很高,为了真正可能的事发地居民的安全考虑,他们也应该抢时间一一排除危险。 刚感慨完林淼固执,很快再次正面遭遇这种阻碍,谢长寒有些心累。他俩毕竟奔波了一天,到这会儿都有些疲惫,谢长寒揉了揉太阳穴,搜肠刮肚地想要整理出一套劝阻的说辞来。 “或者我们分头行事——既然不能达成一致的话。”林淼说,“你去金沙巷,我去东边的上林路,到时候我们在中间,也就是钟楼会合。” “林淼啊……”谢长寒叹了口气,一只手拍上了林淼的肩膀。 她浑身上下没几两肉,骨头硌到了他的手心。 “你有没有接过家里的生意,正式出来捉过鬼?” “小时候……跟着我爸见识过。”林淼愣愣地说。 “那令尊有放你离开过他身边吗?” 林淼答不上来。 “你有手机么?” 摇头。 “会传音么?” 顿了顿,继续摇头。 “那我怎么能——” 谢长寒拖了个长音,搭在林淼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用了点力,一个“缩地成寸”已经用了出来。林淼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周围已然大不一样。 他这才接上之前的话:“——让你单独行动呢?以前师叔跟我说过,若是两人出门驱鬼卫道,切忌分头行动,极容易出事。你看,令尊不也不让你离开他周围吗?” 林淼:“……” 这个人居然……争不过就动手绑架!这里分明已经到了金沙巷! “你怎么能……”林淼说不出话了,“再说谁说我爸没让我离开过他,有回三中出了个冤死跳楼的缚地灵,当时他就让我在楼下看着,他一个人上的楼……” “但是我遇见过。”谢长寒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民国的时候,也是个学校,一个小姑娘在茅房……不,厕所里,上吊自杀了。当时我和其他门派的朋友一起接的活,那位朋友觉得,我与他皆修为高深,一个新死鬼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便打算节约时间,分头调查……” “然后呢?” “然后?解决了,但他死了,我半死不活地在家中躺了半个月,后来恰逢七月半,鬼门关大开,那位死去的道友在地府领了个小差事,跑回来见我,跟我说当时我们都被骗了,那小姑娘生前就和一只大鬼做了交易,一死就得到了大鬼几十年的道行,再加上她生前性格偏执,死时怨气冲天,那一身修为根本不是普通新死鬼能比得上的。我吃了这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让搭档与我分开……”谢长寒顿了一下,向林淼欠身,郑重地鞠了一躬,“有冒犯之处,希望林姑娘谅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她怎么办? 林淼觉得心头有点堵,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不太想搭理他。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等等,民国……?”林淼停住了向着小区深处走的步子,狐疑地看向谢长寒,“你……究竟是人是鬼?” 谢长寒比她更莫名,走到路灯下:“三魂七魄皆在身,我当然是人,还有影子。” 三魂七魄皆在身。 林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她一哂,道:“三魂七魄皆在身……你说的对,你是个人。我只是……没想到清净派如此……能人辈出。”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能够延年益寿,林淼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还能看见个活的大能。 她还以为真高人早几百年前就统统飞升了,遗落凡间的都是些虾兵蟹将。 她颔首道:“失敬了。” 谢长寒对她骤然疏离起来的态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清净派流传至今,统共只剩我和师叔两人,算不得能人‘辈’出,再说我只是情况比较特殊,不是什么能人……师叔倒是个真大能,连我都不清楚他如今是个什么境界了。你也……不需要这么客气。” 林淼的头半垂着,长长的头发从鬓边落下,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在外奔波了一天,她原本简单束起的发辫也散了大半,看上去格外丧气。 谢长寒有种莫名的心焦,忍不住叫道:“林姑娘……” “嗯?”林淼重新挽了下头发,迈开了步子,“没事,走吧,接着查,反正来都来了,时间不多我们抓紧……金沙巷这里,是九号楼对么?” 她的语气…… 谢长寒无故感觉到一丝不妥,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跟了上去。 谢长寒的罗盘依旧没能在九号楼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随后他们一同来到上林路,这里是另一处有嫌疑的地方,若是闭环的结构的不成,从这里杀人向外延伸,勉强能凑成一个对称发散结构的阵法。 虽说林淼也没看出这样的阵法有什么用。 “其实这里比之前那个闭环的想法可能性更小。”此时已经近四点了,林淼的脸色越发苍白,看上去很是疲惫,她喘着气对谢长寒说,“原本我以为会是那里的……现在我反而我越来越怀疑,之前那个受伤说法是真的了。对方可能只是无意义地出手……” “先按这个思路排查吧,”谢长寒道,“再说,我们可还有一个地方没去呢。” 他说是钟楼,那个能在地图上组成“七星盏”的点。 “我觉得……不大可能是钟楼。”林淼说,“那里组不成阵法的,再说,一个点不着的灯有什么用?” “真的点不着吗?”谢长寒问。 林淼:“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说的?” 谢长寒摇头:“不,我只是觉得……” 一个在林家以外的玄门中人口中,甚至在林家族中记载里都被描绘成神器的东西,真的只是个虚假的传说么? “清净派祖上出过飞升成功的前辈么?”林淼突然问。 “听说是出过的。怎么?” “难怪你会相信什么神器……”林淼想了想说,“林家的族谱是宋朝迁族以后重新写的,从那时到现在,别说仙人了,能把驭鬼术学成一半的族人都少。这套驭鬼术倒是真精妙,但更注重外力而不是自身修为,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没出过仙人的。连真飞升的前辈都没出过,哪来的神器能落到我们家?”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目标单元楼,谢长寒照旧摸出罗盘开始检测,两根指针在他的命令下悠悠地转动起来。 “何况,七星盏上那根灯芯根本就不导热,我试过,如果灌灯油进去,放根棉线还是可以点着的,说明那东西根本就是个无用的摆件罢了。” 林淼有些站不住,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谢长寒忙活。 罗盘还是那个样子,两个针转啊转的,最终也没停下来。 她忍不住问:“它真的没有坏吗?” “没有。”谢长寒摇头,“这样是正常的,人间哪有那么多阴气重的地方?早乱套了。这方罗盘我用了好些年头,小范围内的阴气探测从来没有不准过。” 林淼疲惫地闭上了眼,把头靠在楼梯栏杆上:“看来又是白跑一趟。” 谢长寒好脾气地笑笑:“查案就是这样的,但人间事鬼差不方便管,也是给我们这些人一个攒功德的机会。” “我家不走飞升路,”林淼闭着眼,兴致缺缺地说,“攒功德有什么用。” “那你最开始又是为什么愿意跟我一起查这个案子呢?” “……一言既出,”林淼睁开眼,对上他的眼睛,“既然,林家立过誓要守护北城区百姓,那就……” 他站着,她坐着,一个居高临下,一个向上抬眼,谢长寒总觉得对视的时候,她看上去有点委屈,还有点咬牙切齿。 像是要说“打人不打脸”。 他不由得莞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哦,责任感,我明白——那咱们就继续查吧?” 林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直想叹气。 谢长寒大概是个“心系苍生”的人,即使一个点的嫌疑排除了,这条线已经连不起来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要去后面两个地方排查。 等他们终于来到钟楼,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淼的双眼都快睁不开了。 钟楼是个六七层楼高的古建筑,以顶上有一口巨大的撞钟得名,乃是本地的一个知名旅游景点,平日里人来人往,客流不少。 为了配合钟楼的建筑风格,附近的步行街也好,沿街建筑也好都做成了仿古的风格,让人置身其间,像是在演一出活脱脱的穿越剧。 林淼疲惫得不行,闭着眼睛,一只手牵着谢长寒的袖子,跟在他后面走。 有了乍亮的天光,谢长寒终于能看清她那堪称惨白的面色,配上她那副比纸还薄的身板,简直比亟待拆迁的危楼还摇摇欲坠。他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说:“等排查完这里,你就先回家睡一会儿吧?” 林淼摇摇头,努力撑起眼皮:“不行,林焱还没……” “你这样,不用等找回林焱就先倒下了。”谢长寒劝她,“林姑娘,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似乎不愿对我说,但你的面色实在太差了,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谢谢,但我真的没关系。”林淼想了想说,“等……等到六点,昨晚贴的七张符能揭下来,我会好一点。” 谢长寒:“……” 这不是明摆着在说那个符对她身体有害吗?可真是…… 他张了张嘴,有些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毕竟,满打满算,他们也才认识没几天。 两人的目标在沿街的商店背后,被一道围墙圈住的民宅群里。这里的房子都是些大几十年的旧楼,景点的房价上来了,钉子户们坐地起价,拆迁款那头没谈妥不肯搬走,又不能让这些旧房子影响市容,便在最外围砌了堵白墙,画了圈“讲文明懂礼貌”的墙画。 这会儿,已经有几家早出的早点摊支了起来,看到有人过来,还热情地招呼他们买点东西吃。 谢长寒并不很饿,不过他担心林淼不吃早饭撑不住,拉着她去买了点吃的,这才从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围墙并不起眼的出入口,钻了进去。 隆隆—— 踏入围墙的范围,天空中忽然风卷云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道闷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