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阁是北里最好的乐坊,欢楼高结,精致灯笼垂下华美的丝绦,随着香风一起飘荡。
“叶郎君啊,你可算还记得回来——”
彩袖与披帛像蝴蝶般飞来,几乎要将叶汝真淹没。
好容易坐定之后,风承熙颇有点嫌弃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胭脂印子,衣裳是白的,印子是红的,分外明显。
“我曾听闻有官员花费千金也没能见上女伎一面,原来其实都这么不矜持的吗?”
皇帝陛下平生从不知委宛为何物,这番话当着女伎们的面问叶汝真。
女伎们原看他生得好,气度不凡,才特别热情,闻言,一名女伎当即道:“郎君今日若不是同叶郎来的,此时还在楼下喝花茶呢,想见姐妹们,少说也要在第三回。姐妹们,看来这位郎君性子冷,不喜人近身,咱们莫要讨人家嫌。”
女伎们齐齐起身,坐到叶汝真身边,连袁子明都连带享福,身边多了三四名女伎簇拥环绕。
袁子明虽是跟着叶汝成来过几回,但依旧面嫩,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诸位慎言,这位郗兄身份尊贵——”
话没说完,就被一名女伎塞了枚果子到嘴里。
女伎们以往最喜欢逗他玩。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在这里却不稀罕,咱们这里呀,只论才情。”女伎坐在叶汝真身边,一面斟酒,一面道,“叶郎什么时候学会攀附权贵了?”
乐坊女伎乃是脂粉生意的一大主顾,叶汝真在蜀中的时候没少同女伎们打交道,此时倒也熟门熟路,并没有不自在。
麻烦的是,她们一口一个“叶郎”,叫得比夫君还亲,而她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诸位姐姐……”
她才开了一个头,女伎们齐齐掩嘴笑,“一阵子不见,叶郎的嘴怎么这么甜了?”
叶汝真心道不好。
叶汝成对谁都冷淡得很,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没个好脸色,但唯独对她这个妹妹十分温和小心,哪怕京城和蜀中相距遥远,叶汝成还是会经常去看望叶汝真。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叶某难道都引为朋友?若非志趣相近,才情相得,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叶某也未见得放在眼里。”
叶汝真声音放淡一点,“只是这位郗兄性子冷淡,心直口快,不妥之处,还望诸位姐姐看在我的面上,原宥则个。”
女伎们转嗔为喜,“还说人家冷淡,谁冷淡得过叶郎你呀,好几年了,才得了一声‘姐姐’,我们哪敢不听?”
说着,纷纷坐回了风承熙身边,照常侍奉。
风承熙也终于学到了宫外到底与宫内不同,除了与她们保持一点距离以免再沾上胭脂之外,再也没有口出恶言了。
然后凑近叶汝真一点,低声:“叶兄还有两副面孔呢?平时可不是这个模样。”
身边女伎环绕,这一下离得极近,几乎快要咬上耳朵。
叶汝真只觉得他每一个字的热汽都触到了耳尖上,一片温热。
她强行忽略,低声答道:“都是演戏。女伎们就吃这一套,高冷大才子什么的。”
风承熙点点头:“我也会演戏。”
叶汝真心道:看得出来。
她低声问:“陛下说的要事,什么时候开始办?”
风承熙:“不急,还早。”
叶汝真能不急吗?女伎们一个比一个亲热,一叠声要她给她们写新词,度新曲,有人还抱出琴,让她指点。
好在这些天临叶汝成的字,找的就是叶汝成的诗本子,里面有不少残章闲篇。
叶汝真估且掏出几首应付过去。
琴嘛,点评起来也可以说得玄之又玄。
但当女伎们要她度曲的时候,她是真的不行了。
幸好她早有准备,入席之后就一杯接一杯,像不是要钱地往肚子灌,此时眉眼皆泛着春色,口齿不清:“度……度……度就度……拿……拿来……”
拿着词,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但因为是喝醉嘛,女伎也只是笑着让她喝些醒酒汤。
一只手取过方才女伎记下的新词,端详片刻,然后拈起一支象箸,轻轻敲在琉璃杯上。
“看人间,谁得似,谪仙闲……”
席上众人都向风承熙看去,包括脑袋已经埋在桌上的叶汝真。
女伎们虽是照常服侍,但帝王之气如同有形,风承熙不笑的时候眉眼过于冷冽,像刀口上的薄刃,女伎们只觉得靠近都生寒,不由自主离他远一些。
此时他独占一席,脸上也带了点酒意,襟口微敞,露出一线皎白的里衣领子,牙箸轻响,词曲自唇齿间流泄而出:“……生涯不问,留情多在酒杯间……”
袁子明端着酒杯忘了喝,完没想到皇帝也会度曲,难怪会对叶汝成如此宠幸,原来真的是志趣相投。
女伎们当然更是又惊又喜,纷纷坐直了细听,有人连忙录曲,有人斟酒给他润喉,有擅曲者抱了琵琶,和着风承熙的歌声伴奏。
风承熙就在女伎手里仰首喝下一盏酒,新曲谱罢,伸手取过女伎的琵琶。
“孤向这庙里抬头觑望,问何如西宫南苑,金屋辉光?空则见颤巍巍神幔高张,泥塑的宫娥两两,帛装的阿监双双。”
这是戏文《长生殿》里的唱词,唱的是帝王心曲,他信手拈来,词正腔圆,曲调缠绵,琵琶声声圆润,竟是曲工双全。
叶汝真人趴在桌上,半边衣袖盖着脸,着实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