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不言不语,敛容静气,起身走了,背影坚壮而沉默。箫娘怔怔哑了喉,望着他出去,好像她是被他遗弃在背后的猫,她的可怜,打动不了这位冷漠的主人。
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只觉腹里又酸又疼、又恨!恨自己生来为人,却又总在畜生的日子里打转,拔不出脚来。
直到冷眼望着席泠出了院门,她也负气地站起来,捉裙踅进门内,把两扇门阖拢,紧紧的,暂闭了雨后的风寒。
而席泠则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步入秦淮河岸,挨家挨户的行院搜检,始终不见席慕白。寻到天黑,终归是在一家朝巷子里开门的行院里打听见。
那席慕白正在老相好的屋子里摆酒请几个朋友,屋内脂粉融融,焚着香烟,髤红圆案上残席正闹,几个人正划拳吃酒,席慕白搂着相好的摸人胸脯子,撅着嘴凑上去要亲。
给那姑娘捂住了嘴,将他推开,“去你娘的,吃得醉醺醺的,又要来挨我!”姑娘使唤丫头来收拾席面,将伏在案上的席慕白不耐烦地推一推,“今晚可要借铺睡啊?”
屋里点着十几盏纱灯,烛火晃得席慕白晕头转向,想起还要回去与箫娘算账,便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不睡,今晚回家。”
姑娘也懒怠留他,使丫头点了灯笼递与他,送他出去,眼瞧他趔趄的背影沿巷出去,攒眉进院,阖拢院门。
席慕白提着灯笼往家走,谁知就在临溪的巷子里撞见个人影,兀突突靠谁家的院墙立着。他提灯一照,正是琼枝结玉的席泠,穿着墨绿的窄袖圆领袍,身上洇着袅袅雨水汽,蒸得一张脸益发冷漠而瑰丽。
他咯咯笑起来,往席泠肩头拍一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杂种还晓得来接你老子?走走,你拿灯笼。”
席泠接过灯笼,凭他的手抚着自己的肩,默然往前走。席慕白浑身散着熏人的酒气,一头笑,一头喁喁唠叨,“你小子,待我向待个仇人似的,从不拿正眼瞧我,什么冤仇,我也是你爹!我晓得,为了你娘,你打小恨我,可我有哪样法?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卖了她,你吃个屁!还想读书?我瞧你这些年的圣学道理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懂个屁的孝道……”
一霎新仇旧怨随夜风朝席泠袭来,无处排解。他仰头望望雨洗的弦月,散着幽幽寂寂的光。低头,则是绿藓斑驳的木板桥,底下是凶悍的、深深的溪。
席慕白仍在振振有词地推脱着,由他的发妻,说到儿子,总之他无半点错,都是人对不住他。
最后讲到箫娘,说得兴起,手舞足蹈,“那个婆娘虽嘴犟些,倒是个过日子的料。我算着初六摆三席,就在咱们家小院,请几个朋友来,也算赔你一个‘娘’。她待你还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雨后寒寂,长风卷在巷,发出细细的呜咽,像是谁在哭。他一扭头,只瞧见席泠比月还凉的眼,“爹来日,千万要往阴司里告儿子个大逆不道。”
席慕白蓦地打个抖,还没回神,就被席泠猛地一推,跌入溪中。
这条溪瞧着能见底,却深达半丈,白天又落了一日雨,愈发湍急。愈加席慕白吃了好些酒,浑软无力,在水流里好一阵乱扑腾,却迟迟爬不起来。
水往他的耳眼口鼻里汹涌灌入,偶然浮起的间隙中,望见席泠打着灯笼,沿岸迤行。他被冲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闲庭信步似的将灯笼举在水面——
像把一点生的希望悬在濒死的绝望上头,把渐渐被淹没的席慕白冷漠地照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