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日,宫里的太监总管高严带着太后的懿旨来到春井巷中的窦家外宅,放禁足在此的庆云郡主窦瑜归家。
之前下的一场大雪,几日都没有化尽,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杈被压折了许多,积雪无人打扫,只蜿蜒出两条常走的小道。屋檐底下挨着放了两个灰扑扑的花盆,里面栽的花只剩下一团纠结的枯枝,吸饱了融雪的土泛着一圈湿湿的黑。
除大宅那边定期派下人送来吃穿用度,哑巴门房握着大门钥匙,外宅里就只留了一个照顾庆云郡主起居的老嬷嬷。老嬷嬷眼睛不大好了,一见到人得眯着眼辨认许久。高严将手插进袖笼里,顶着寒风环顾这座院子,心中唏嘘不已:和先头那位真郡主相比,两人的待遇可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窗外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屋里的窦瑜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明天就是除夕了,她还以为是窦家又送了东西过来。窦家不曾短过她吃喝,除了没有自由,甚至可以提一些要求。但她也只要过几次笔墨。窦老夫人本以为她会在这里闹翻天,听了下人的禀报后默然半晌,评了句“还算乖巧”。这一桩事她自然不知道,大门一落锁,她便和外界隔断了所有联系,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过去她身体康健,甚少生病,结果前月染了风寒,时好时坏险些成了重症,几帖苦药下去没把病喝好,人反倒连床都起不来了。没想到苦捱了几日又神奇地渐渐好转,只是人懒到了骨子里,总也提不起精神。原本和舒嬷嬷说好在除夕前挂起来的红灯笼都堆在窗边的塌上,她披着棉衣坐在窄塌的另一端,抱着红纸慢吞吞地剪新年要贴的窗花。她绣花不成样子,剪窗花倒是有几分天赋,细碎的纸屑从她指缝间漏出来,等将手心里的红纸展开,便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老虎。
今年是虎年了,她虽没见过老虎,却见旁人做过虎头鞋。正提着窗花对窗看着,舒嬷嬷却忽然风风火火推开门进了屋。
平时三步一喘的老人家,此刻像年轻了十岁有余:“殿下!”她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快步迎到了塌前,激动得腮边的肉都在哆嗦,“宫里来人了!您可以归家了!”
窦瑜握着剪子的手一顿,抬头怔怔问:“这才几月啊?”舒嬷嬷总在她耳边念叨她何时解禁,昨日才算过,可还有多半年呢。
舒嬷嬷将她手里怀里的东西囫囵个儿扫出去,再把她从塌上拉起来换衣裳,又哭又笑说:“是真的!是真的!公公在外头等着宣旨呢,往后您就自由了!”
窦瑜整个人都傻了,由着嬷嬷给她穿衣。绿色夹袄的缎子面还是崭新的,是才送来不久的新做的衣裳,这么看来窦家也不像是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在这里被关了一年多,她腰身瘦了一大圈,但窦家送来的衣裳还比照着她从前的尺寸,她也没计较,和嬷嬷学了针线自己改。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舒嬷嬷摆弄了一圈,又简单地挽了发,插了珠钗,她便被推出了房门。雪天的寒气迎面扑过来,她打了寒颤,一眼就看到了在阶下候着的太监高严。
高严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一根长竹竿样的清瘦身材,秀气端正的容貌,客气恭谨的表情,说话做事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高严是宫里头混出来的人精,如今她正落魄,宣读完旨意,态度却还一如从前对她那样,好声好气地说:“殿下即刻便可归家了,好在没错过这新年,苦尽甘来,好日子还在后头。”
院子里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又一根树枝被积雪压断了,栽进雪地里。窦瑜回过神来,呆呆地应声:“有劳公公了。”
只是她的表情里完全瞧不出喜色,就连边儿上站着的舒嬷嬷看起来都比她开心得多,一个劲儿地拿袖子擦泪。高严默默看在眼里,心中又开始感慨了:从前这位庆云郡主那可真是刁蛮得很,关了这一年,怕是性子磨平了,人也磨傻了。
高严带来的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要说窦瑜对此没感觉,那是不可能的。她打小儿就是个闲不住的姑娘,让她读书写字仿佛是要了她的命,逮住机会就牵着她的小棕马漫山遍野撒丫子疯跑。春井巷这一年多的囚禁就是慢刀子割肉,一开始她无聊得都快疯了,却只能在小小的四方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走。
但要说此刻有多开心,倒也不至于。她的目光顺着终于卸了锁敞开着的大门望出去,想要扯出一点笑意来应应景,奈何是真的笑不出来,似乎人闷久了,感官也跟着迟钝了。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只是轻声问舒嬷嬷:“嬷嬷可愿意随我一同离开?”
舒嬷嬷先是一愣,又摇摇头,道:“老奴习惯了守在这里。”
这宅子虽然又旧又小,倒是正经有一段由来。窦家的老太爷原是襄州太杭人,嘉平十年来奉都赶考,当时便租住在春井巷这间小宅中,多受寡居的邻居大娘照拂。后来金榜题名,邻居大娘却得急病去世了。窦老太爷为报答她,知她无儿无女,身后无人祭拜,便将相邻这两间宅子都买了下来,打通后修做一宅,主屋修设灵堂,摆放邻居大娘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