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抬首望了望头顶破破烂烂,正漏出点点星光的屋顶,想到大观园里无处不精巧别致的怡红院,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歪头问道:“晴雯,今儿白日里你果然打听清楚了?冷家的那艘船真开走了?宝二爷他们都……都走了?”
“你这蹄子,我都说了八百遍了。你不信我?那明儿你自己问去!”
晴雯左手捏揉着自己酸麻的右臂,不耐烦地乜斜着麝月。
自那夜被邬家军冲散后,这三个丫头因睡在一屋,逃起来倒也都在一处。她们眼看着宝玉等人被王家护军拥着往海港冲去,但自己却被敌军切断在了后头,于是不敢去追宝玉,只得闷头在番人村中逃窜。
也是运气好,幸得几个高鼻深目的西洋妇人善心搭救,在人家后院的柴房内躲了起来,正惊魂未定时,却听见院墙外有孩童哭着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二奶奶,一会儿倒似又喊平儿,竟像是巧姐儿。
晴雯一腔孤勇,当即跑了出去,见果然是巧姐儿蹲在墙角处哭得撕心裂肺,赶忙过去抱了她进来。原来巧姐儿的奶娘原本是跟着宝玉他们一起跑了的,可是跑着跑着,那妇人竟嫌抱着巧姐儿忒也累赘,将她给抛在了地上,自己裹了钱财,不知逃到了哪里去。
巧姐儿一个五岁的小人儿,起初还追着人群跑了一段路,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又七拐八拐躲着兵士迷了路,眼见天黑沉沉起来,她想着家里的凤姐儿等人,便缩在这小巷内伤心惊吓大哭起来。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叫她遇见了晴雯三人,这才算见到了家人,暂时得了安全。
晴雯三人翌日又听说好似邬家军拿住了几个反贼,只不清楚是谁,三人便胆战心惊不敢再待在番人村里,趁夜色偷摸着在海边寻到这处废弃的旧庙暂做寄身之所,只待寻机打探主子们的消息。
袭人一路吓得直哆嗦,心里又挂念宝玉,眼都哭肿了,晴雯则气得一会儿骂邬家军混账王八,一会儿骂巧姐儿奶娘,一会儿又哭宝玉不知有没有被擒,往日里聪明伶俐的俩人都六神无主,没了主意。
倒是平日不显眼的麝月安抚了这个,又劝慰了那个,心神稍安后,她还想到了去冷子兴家在月港的联络点打听境况。
“咱们初来此地便是冷家的伙计一应照料着的,此刻寻他们当是再无差错的。宝二爷交待过,珠大爷与王家舅爷并不在军营内,咱们行踪不可叫顺亲王爷那里知晓,不然,直接找到王家军营却是最便宜的。”
麝月一个丫头,再聪明也不晓得境况有变,此刻不是该顾忌顺亲王的时候了,更料不到宝玉会被鸳鸯救入了王家军营,于是只得牢记宝玉先前的嘱托,倒失了这最稳妥的投靠之门。
晴雯见麝月有了主意,立刻自告奋勇去打探消息。麝月原不放心,怕她莽撞,要自己亲去。只是袭人在旁哭道:“我倒想出些力,可老太太都说我是个闷嘴儿的葫芦,打探这活计最是做不来的。你倒是能说会道,人也严谨,只却去不得,你若去了,留我和晴雯在一处,若遇到什么事,她发起脾气来哪里会听我的?那谁来拿个准主意,谁又能守得巧姐儿周全?我如今是万事不能的,你瞧,我这手脚都还抖着,我再离不得你……”
袭人哆哆嗦嗦扯着麝月的衣袖哭个不住,晴雯没得耐烦,捋了袖子就要痛骂她一顿,麝月头疼欲裂,赶紧止住她们,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了晴雯去打探消息。
晴雯虽脾气暴躁,心性却绝不愚钝,她胡乱绑了小厮头,裹了破庙里不知谁丢弃的破麻布制成的补丁脏衣裳,抹了满脸黑灰,一路装作乞丐到了冷家的联络点,却不想此处已被邬家识破,砸了个稀烂,半个人影儿也没了。
连日来的惊怕积聚起来,又兼这点仅剩的希望落空,晴雯心气儿一泄,人便一屁股歪坐在了土路边儿,只想尽情痛哭一场。
可还没等她哭出声儿来,就听见一旁走过两个人在小声儿议论着什么,她耳尖地听到了“贾家”、“开船走了”这些话,登时就竖起了耳朵,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悄悄缀在了二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