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李承乾和吴命大听到江如的名字,稍稍有些触动,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故而两人都未觉得差异和震惊。
淳伯点头道:“正是江如。老夫初来风陵渡时便对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将信将疑,可不知为何,这树上的鬼脸刚吐出第一句话来,我便信了。树上那张脸说,他本名叫做赵辛,风陵渡本地人,原是绛州守备营中的一个步兵,后来跟随白卿围追堵截隋猛叛军,一直打到风陵渡。他同身边其他士兵一样,对白卿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和信赖,心甘情愿追随白卿平灭狼烟四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他们心中装的未必是家国天下,更多的是敬重白卿这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跟随他征战沙场时,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豪迈之气。风陵渡大坝决堤之时,赵辛几乎急红了眼,因为滚滚黄河水怒号而向的,是渡口下他的爹娘和熟悉的一村男女老幼,他近乎疯狂的抢堵堤坝缺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而白卿就一直像个铁塔般镇守在那道岌岌可危的防线上,几次三番将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险情终于被控制住的那一刻,他撑着烂泥般累虚脱的身体瘫坐在大坝上,远远看着白卿拖着疲惫的身躯指挥若定,他觉得这辈子能为白卿肝脑涂地,是他的荣幸。所以后来江如在大坝上亲口对他说,白卿为了赎回渡口彼岸的家眷已经答应隋猛决堤淹毁风陵渡下游州县时,他竟愤怒得不去想江如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江如朝着风陵渡百姓的方向跪地痛哭流涕,哭得感天动地,愁肠百结,赵辛戎马生涯多年,打交道的都是铮铮铁骨的汉子,从未想过人的心里除了住着光明磊落,还有他从未结识过的魑魅魍魉,江如掩面而泣的袖袍之下,遮掩着的是一张阴仄仄的笑脸……”
吴命大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淳伯继续说道:“赵辛杀了白卿后,被江如关了两日,待他从黑暗的营房走出来时,白卿一家老小已经成了刀下鬼,白卿通敌投降的消息也已传遍风陵渡每个寻常巷陌,江如成了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直到那时,赵辛还是浑浑噩噩,他依然对白卿恨的咬牙切齿,恨他将自己满腹的热血践踏成一地碎渣,将他眼中黑白分明的世界搅成了一团混沌。他恨白卿恨的咬牙切齿,不知为何却对渡口那边白卿家眷的尸首存了丝挥之不去的恻隐之心,他没有理睬江如许他的高官厚禄,而是在一个风急浪高的夜里,泅渡到了河对岸的乱尸堆中。”
李承乾听得入神,一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淳伯,目光泛起淡淡的痛惜。
淳伯的声音渐渐沙哑了起来……
“那时正值夏末暑气未消,连日暴雨浇透的泥泞荒地上,蒸腾起溽热的潮气,混杂着尸体腐烂的味道,一浪接一浪冲进赵辛混沌的脑子里,竟一点点将他这几日的浑浑噩噩驱散了许多。他踩在血泊渗透的泥泞中,抬头望向暗月下那根高高挑起的木桩上挂着的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那颗头颅微微倾斜,脸朝下,一双圆睁的眼睛正好和他四目相对。赵辛认出那是白卿妻子的头颅,他哆哆嗦嗦爬上柱子,将头颅取了下来,放在横陈在脚边的一具无头的尸体旁。许是老天终究不忍将这件事就此埋没,赵辛目光落在女人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鬼使神差的将那拳头抠开,看到了她掌心那个已经攥得皱巴巴的小纸团。那是天崩地裂前的一刻宁静,赵辛捧着纸团跪在女人的尸体旁,一丝凌冽的寒意刺透了他突然间不堪重负的心跳,他隐约已经感觉到了什么,过去的半辈子,将来的余生,就在他颤抖着打开那个纸团时,在他身后眼前分崩离析,化成漫天灰飞,弥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