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生活风平浪静。到元旦假期,方岑给爷爷去了个电话,老人家还是老生常谈,叮嘱她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多学习多思考,说到最后又问了几句放不放假,回不回家之类的。
她攥着手机,颇觉得烫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
心里一阵酸楚,“过两天要值班,估计只能等过年才能回去了。”她回。
“哦,这样啊。”那边声音也显失落,到底是活过大半生,很快又恢复笑,“那也行,元旦后过年也不远了。”
她“嗯”了声,也笑了,“您老好好养身体,记着按时吃药,等回去我要检查的,要是过关了呢,天凉了温些酒,陪您喝两盅。”
“你个小丫头片子哈哈,还要检查,怎么着?把爷爷当三岁小毛孩儿呢。”爷爷嗔笑。
“是啊,老顽童老顽童,说的可不就是您嘛。”
那边哈哈笑了几声,忽然又想起个事,严肃下来问她,“你沈哥哥还记得吗?就小时候陪他爸来咱家,还教你写过作业那个。”
她呼吸瞬间滞了下,轻轻地“嗯”了声,“记得。”
“他前段时间来过几次,说是路过远山县办点事,顺道来看看,这孩子客气啊,每回都拎一堆东西来,也不留下吃饭。”爷爷感叹,又问她,“对了,你们不都在岩城吗?沈时回来,你知道吗?”
“知道,见过了。”她咬了咬唇,怕老人家听出异样,飞快回。
和他恋爱,分手,失去联系。这期间种种,都是老人家不知情的。
过去刚在一起的时候,方岑还在念高中,一门心思陷入早恋的她唯恐这份感情得不到爷爷准许,也就保持了沉默,后来上了大学,以为开口时机到了,又因为沈时的父亲沈振从中百般阻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成功的商人多数是个狠角色,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很快就让两个人被迫分隔万里。
那段时间方岑仿若行尸走肉,她不想让最关心自己的爷爷陪着她伤心难过,一个人撑到最后,在老人家面前还是一个字也没透露。
“听他说这两年会长期待在岩城,好像是有个什么项目,他作为股东,要长期盯着……”爷爷半是回忆着,不咸不淡说。
方岑始终沉默,听爷爷絮絮叨叨,话题从沈时开始,绕了一圈,又回到叮嘱她千万注意身体的事上,沉声说,“年轻人打拼都不容易啊,我看沈时跟以前比都瘦了好几圈了,脸上也白的没血色,岑岑啊,你可千万记得身体才是本钱啊,钱赚得再多,功成名就身体垮了也是徒劳。”
她笑了笑,暗道爷爷未免太大惊小怪,老人家听见了难免不悦,说她就是太年轻,没经历过病痛折磨不知道身体健康多么宝贵,她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回道,“行行行,我最懂得劳逸结合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我每个月工资低到不行,可就冲这点,也能成为亿万富翁。”
“臭丫头,就你油嘴滑舌。”
挂了电话,罗主任要出门诊,许知行跟他是一组的,他这一走,日常查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头上。
方岑平常都跟着罗主任,对他接手的几床病人也相对熟络,两个人一道进病房,很快就有家属围上来,方岑认得这个中年女人,是47床病人的儿媳妇。
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老人住院足有一个月,期间除了儿子不时来探望,频率嘛,大概一周一次,每次也待不了太久,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儿媳妇在殚精竭虑地服侍。过去总听人说婆媳矛盾婆媳矛盾,可这一对婆媳,方岑认为着实是典范。
她好几次下了班路过病房门口,撞见女人轻手轻脚地给老人家擦拭身体,总是先喂饱了婆婆,自己再匆匆出去吃饭。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是母亲还活着,她跟爷爷会不会也相处得这么融洽?
“医生啊,你快来看看,我妈怎么突然喘不上来气了啊?”女人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直扑过来。
许知行心下一紧,知道估摸着要出事了,大步迈到老人床前,方岑也紧张起来,跟着他一路小跑过去,待看清床头监护仪上的显示屏后,大气都不敢呼了。
老人的心脏几乎没有什么搏动迹象,女人在一旁哭哭啼啼地说,“早上我妈就说胸口闷,感觉憋得慌,我当时就喊了护士过来,有个年轻医生也在场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换了个什么药,很快就好了不少,可刚才我去买早饭,就一没留神的功夫,回来就这样了。”
许知行沉默着看了一眼女人,示意方岑拉上隔帘,动作利落地解开病人衬衣上的两粒扣子,开始做心肺复苏。
女人一见这个阵仗,吓傻了,嘴里絮絮念着没什么逻辑的话,方岑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退到一边做好安慰家属的事。
心脏按压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许知行不知道按了多久,感觉一双手近乎麻木了,却是丝毫不敢有任何懈怠。
方岑拧着眉轻声说,“许老师,要不我来吧。”
许知行依旧没有出声,只很快地摇了摇头。
只是他卖力地抢救,最后还是没能将老人家从鬼门关带回来。做医生的就是这样,看到生命垂危,总会想着再拼一口气,也许就有奇迹呢?可疾病之于我们实在太可怕,医生也是人,不是手指轻轻一点就能翻山倒海的神仙,更多的时候只能束手无策。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送走自己手里的病人,研三实习那年,他跟着导师接手的第一个病人也是这样,严重车祸,送来的时候已经心脏骤停,早过了医学上有复苏希望的时间窗,可家属死活不愿意放弃,导师让他去做心肺复苏,其实在场的医护人员都知道,如此周折不过是做给家属看的,心脏停搏时间太久,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根本无力回天。
可许知行却恍若根本不懂得这些常识,他一个劲儿地埋头苦干,手指都僵硬了,看着躺在抢救室浑身是血的人嘴里尚有一丝气息,他不断地祈求,也许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呢?
直到旁人都放弃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在此前他一直以为医生真就无所不能,救死扶伤的仁心医者,外界赋予他们太多超然的赞誉,可说白了,医生只是凡人。他突然对自己坚信的事业产生了怀疑,学医,真的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吗?
那天导师的话犹如一阵过耳的风吹进他的耳朵里,“医生,医治可治之症,永远不要把自己当神,也永远不要让不该发生的意外发生,敬重生命,万不得已,也尊重死亡。”
敬重生命,也尊重死亡。他记了多年,从来未敢忘。
后来两个人一起爬上住院部的天台,这个地方还是许知行告诉方岑的,正值日落,水泥地上还有太阳烘烤一整天留下的余温,用力一嗅,竟比以往少了些年久失修的铜锈味。
三十六楼,俯瞰整座城市都绰绰有余。方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里,最柔软的当属高楼大厦的天台,那里听过最多的秘密,也容得下数不胜数的脆弱。
她忽然很想放声大吼,胸腔里憋着一股气,涨得闷闷的,有蓄势迸发之感。脑子里还是刚刚送走那个病人的画面,那个女人哭得撕心裂肺,隔壁病房的家属都过来劝慰,她抱着老人家睡过的床单迟迟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