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却说:“你一个小女子纵能偷袭杀人,也断无力气独自抛尸,身边定有帮凶!”
弓娘子十根手指都被拶指夹碎了,仍旧供不出帮凶是谁。
县令派人去问弓家的近邻,听说弓家有个侄儿丁华常在弓家走动,与弓娘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就认定丁华与弓娘子通奸,嫌许应元碍事,故而合谋杀人。县令当即命人将他捕来审讯。
丁华挨不住酷刑也按他的意思招认了。
县令不信弓家老两口不知情,再用刑逼供,两位饱受摧残的老人最终惨死在夹棍下。
“那弓娘子为救父母才甘愿认罪,见父母惨死便当堂翻供,县令骂她刁滑,竟让狱卒把她吊在牢里‘放飞鸢’。”
所谓“放飞鸢”是一种监狱特有的酷刑。将人的双手反剪,用粗麻绳捆住两根拇指,再离地高高吊起,那痛楚撕心裂肺,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可怜那本就半死不活的弱女子怎经得住这等磋磨,哀嚎到半夜便咽气了。
“县令见只剩下丁华一个从犯,就依律判了斩首,还没等上司批复,丁华也瘐死在牢里,一家人就这样齐齐整整送了性命。”
蒋少芬说得嘴干,拿起茶碗喝水。春梨不寒而栗,紧紧挽住柳竹秋的胳膊。
柳竹秋愤慨道:“那县令如此审案,实是草菅人命。首先那河沟里的尸体面目全非,应该多找些认识许应元的人参与辨认,怎能仅凭许家一面之词就认定是他!”
蒋少芬咽下茶水,代入更耸人听闻的讯息。
“这案子最奇的地方还不是弓家被灭门,听表姑奶奶家②的下人说,就在十来天以前有人在文安见到那许应元,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许应元没死?!”
柳竹秋和春梨同时瞪大眼睛,在巨大冲击下心跳加速。
“是啊,他只出现了那一次,往后就再没人见过。这事已经传遍了文安县城,老百姓都替弓家抱不平,说他们是冤枉的。想是动静闹太大,前天县衙贴出告示,说那见过许应元的人是在造谣,已被押入大牢受审,其他人再敢议论散播此事,就与那人同罪。搞得文安人心惶惶,表姑奶奶家的人也叮嘱我别跟外面的人说,生怕惹祸呢。”
柳竹秋说:“那文安县令真不是一般的昏庸残暴,你可知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蔡,叫蔡进宝,据说是从吏员提拔上来的。”
本朝做官有三种途径:科举、举贡、吏员。
考中科举成为进士,经过吏部铨选就能入仕,最低也是个七品县令。
若举人参加会试连续四次不中,其中的优秀者将有机会得到国子监推荐取得官职,升职空间相较进士出身的官员小,难度也更大,但比起吏员出身的官员好得多。
本朝规定吏员不得参加科举,每三年就会接受一次考核,三次考核过关,九年后可获得杂职出身。而杂职又分九等,必须一级一级升上去,做到一品衙门提控,才有资格被授予八品县丞的官职。
混到这个等级的吏员都是苦熬数十年的老油条,想再有寸进难如登天,政治抱负指望不上,多数都把精力放在敛财谋利上,捞够本钱回乡做富家翁,给儿女们挣个好前程。
柳竹秋听说文安县令是吏员出身的,更犯疑。
“有的官昏聩是真的不懂刑名,急于结案才任意胡来。这蔡县令在衙门里打滚那么多年,什么公案没见过?规矩流程也都是摸熟吃透的,怎会如此草率?”
蒋少芬和春梨知道她这是自言自语,默默等她思考。
这时一只老鼠遽然跃过窗棂,春梨刚叫出声,蒋少芬已掏出一枚铜钱嗖的射去,老鼠头骨破碎,软踏踏掉在地上。
她上去拎起,开门远远扔掉,回来重新关了门,坐到原来的位置。
春梨笑道:“蒋妈,你在别处可千万不能露这手。”
“还用你说,我在外人跟前装得比你还胆小呢。”
蒋少芬爽朗大笑,柳竹秋也跟着笑了。
她这保姆身手不凡,还懂得岐黄之术。她的武功和医理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柳邦彦因蒋少芬是赵氏的心腹才放心把女儿交给她照看,若知道她教柳竹秋这些“歪门邪道”,早把她撵走了。
笑声未住,范慧娘派人来请柳竹秋吃饭。柳竹秋去时曾翠娥也在,她在家这几日冷眼旁观,范慧娘真被这准姨太太哄住了,只要柳邦彦不在家,一日三餐都会叫曾翠娥作陪,跟她有说有笑,还赏赐好些衣物首饰,俨然有以姐妹相处的趋势。
柳邦彦年事已高,长期清心寡欲,有老婆做摆设就够了,屋里没添置其他姬妾。
范慧娘恪守妇德,觉得丈夫“节欲”无可指摘。但守得住空房之苦,耐不住心中孤寂。虽有柳竹秋做帮手,毕竟隔了一辈,长幼有别,很难说得上剃己话。
如今来了个曲款周至的曾翠娥,每天向她嘘寒问暖,打勤献趣,范慧娘就像黑屋子里透进了风,神气舒畅,认为有这个伙伴作陪,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
柳竹秋明白她的心思,如果将一只金鱼封在琉璃缸里再抛进大海,那么或许能用鱼的绝望描述继母的孤独。
单一选择下的自愿只能算做认命,假如当年有更好的出路,她不会心甘情愿嫁给柳邦彦。
女子出嫁好比登上离岸的船,须终生跟着这条船载沉载浮,若提前脱离,等待她的唯有灭顶深浪。
柳家的家规吃饭时不许说话,饭后曾翠娥亲手为柳竹秋上茶,借闲谈之机说:“大小姐,我在梁府时认识了一个医婆③,听她说城西水车胡同有位做瓷器生意的桂员外,家里很有钱。小儿子今年才十七岁,已经考取了秀才,正是说亲的年纪。那桂员外有了身家就想攀一门好亲,说如果有官宦人家愿意招赘,情愿让小儿子做上门女婿。”
范慧娘想是与她商量好了,马上接话:“我派人打探过了,那桂员外家业很大,不光京里有十几间铺子,在全国各地都有商号,家私少说上百万。关键是他们家那小儿子我也让陆嬷嬷去相看过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个子跟你差不多高,瞧着很精神。”
陆嬷嬷雀跃帮腔:“是的,大小姐,我还是趁他在路边说话时特地凑近了看的。眼睛鼻子嘴都生得好看,脸上干干净净没见疔疮黑痣,身段清秀,穿戴又讲究,说话语气温温柔柔的,也不像有些人驼背耸肩,站着走着颈背都挺得笔直,您看了一定满意。”
家里人都晓得柳竹秋喜欢漂亮男人,凡给她说亲必定绕不过这条。
等陆嬷嬷说完,范慧娘拉着柳竹秋的手开门见山道:“阿秋,我时常跟老爷说,你三个哥哥都做了官,日后任所不定,恐不能久居膝下,倒不如为你招个女婿,留你们小两口在身边,等我们老了也好有个依靠。那桂员外的儿子模样品性都不错,比你小四岁,生肖属相正适配,我们娘俩也不用避讳什么,你若愿意,我就去跟老爷说,打发媒人去问问?”
她自己跌过跟头就想为后人铺路,以为家里订做的船总比外面找的可靠,这是善良,亦是对柳竹秋的慈爱。
这桂小少爷柳竹秋是见过的,不止见过还一块儿喝过酒,确是个俊俏人物,对穿衣打扮尤为热衷。每次聚会总要准备一只大衣箱,里面起码装上三双鞋,四五件鲜艳衣裳,到了会场必先刷净靴上尘土,拿镜子再三修饰仪容才与众人相见。
这些还罢了,要命的是他耽溺南风,身边契友成群,还曾向扮做温霄寒的柳竹秋抛过媚眼。
她可不想做弥子瑕④的老婆,被一堆男人戴绿帽,这样的夫婿如何消受得起?
但要拒绝还得讲究策略,柔顺道:“孩儿怎敢辜负太太美意?只是孩儿此前经历的波折太多,要是这次又说不合适,岂不白惹老爷烦心?”
范慧娘一想也是,柳竹秋风评很坏,吓跑过很多人家,那桂家的儿子好赖是秀才,兴许会有所忌讳。
“那我再派人去打听打听?”
“不用那么麻烦,他既是秀才,必定在官学内就读。让三哥找人问问便清楚了。”
范慧娘豁然开朗,派人连夜去通知白秀英,要她明日过府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