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背着月英,走在荆州城的街道,一步一步,投在地面的影子越来越长。孔明肚子饿了,月英想必也饿。但孔明以为她仍在昏迷着,就没有继续想肚子饿的事,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荆州城里走着。
“你要带我哪去啊?”其实月英在孔明拒绝老板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也就是说其实她也没有真正地晕过去,只是那一瞬间店里的景象实在骇人,又一整天都找不着吃的,确实饿得有点头昏脑胀,才站不稳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月英心想,结婚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孔明还真的没有像今天一样,背着她走了那么远呢。
他会带我去哪里呢?这句话,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月英就已经不断地问自己。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姨妈对他们婚姻的否定,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月英还是会和所有女人一样,对丈夫有着期望。
“你醒了?”
“早就醒啦。”
“那怎么不说话呢。”
“让你背着很舒服吖。”月英的双臂越发用力却依然温柔地缠绕着孔明的脖子,侧脸紧紧地贴在孔明的肩膀。
两团柔软的温暖,从背部传到孔明的心。他气喘吁吁,喘着大气,终于还是腿软了。月英也不再为难,机灵地跳下来,一蹦一跳地绕到孔明面前,捧着他的脸。
“你还没说,要带我去哪里?”
“还能去哪——”孔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十三吧,整个荆州城,除了我们自己家之外,可能只有那里有给人吃的东西了。”
月英看向四周,这个抚养了她成长的荆州城,竟然在短短几十天里变得如此陌生了。大街所有的店铺,不是挂着闪着寒光的金属支架,就是堆着一摞摞两层楼那么高的烫金黑色饭盒。擦肩而过的“人”,没有汗味,也没有香水味,他们浑身下的,全都是金属的铁锈味或者是软胶在太阳底下暴晒后的臭味,又或者张开嘴巴说话时,能闻到他们的嘴巴里传出来一股浓烈的胶水味。
在这样的荆州城里,她和孔明在城里逛了一天,愣是找不到一个能吃饭的地方。
来到十三吧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十三吧和孔明次来的时候差不太多,或者可以说比次更糟糕一点。满屋子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两足两手的人形物体,毕恭毕敬地各自坐在位置,一口接着一口,一杯接着一杯地品酌着自来水。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的月英,还以为他们都在喝高度数的白酒,却一个个都面不改色,惊讶得小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水先生依旧像次一样,痛苦在水吧台后,几乎能看得见他的双眼能装得下一个荆州湖。看见孔明夫妇,一直坚强的眼睑终于缺堤,湖水一泻千里。
“你们可终于来了啊!”
孔明和月英在吧台坐定,并没有理会水先生殷勤地递过来的菜单——在以前,水先生好像还真的没有给孔明提供过菜单。他一直都说,十三吧是有求必应,不管客户随便点什么,他都可以提供。菜单这种东西,是不需要的。
可是,现在水先生却献媚地拿出菜单,唯恐孔明和月英不在这里消费,大概是十三吧真的许久没有正常人来喝酒了。
“你先给我们一人来杯水再说吧。”
水先生一听这话,荆州湖水瞬间就结冰了,冰凉的脸容不下一丝感情,他拿了一块指示牌,重重地砸在两夫妻面前。
自来水五十文一杯。
“五十文!你不要去抢!”
“我有什么办法,你看他们,每个人都只喝自来水,我不收贵一点,哪能坚持营业等到你们来?”
月英拉着孔明的胳膊,皱着眉摇头。在今天之前,孔明根本没法想象这个世界居然会有人愿意用五十文来买一杯自来水。但想到周围那些“人”,很有可能已经不是人了。十三吧对它们来说,就好像孔明白天去过的那些饭店一样,只是提供一个气氛而已。
“我们会点其他东西,但你先要给我们来杯水,我和月英走了一整天,又渴又饿,老板麻烦你了,快点吧。”
水先生倒也相信孔明不是那种吃白食的家伙,但心里还是莫名地不服气,用玻璃杯接了两杯自来水,砸在孔明夫妻面前。
“想喝点什么?”
还没等孔明开口,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月英的肚子里传出来,月英捂着肚子,脸红得像灯笼一样。
“我肚子饿了,比起喝的,你们这里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吗?”
“说到底你们还是不想喝嘛,要吃饭就去饭店,找我这酒吧做什么!!”水先生真的有点生气了,重重地把手中正在擦的玻璃杯挂回高台。
“没有饭店了,一家都没有了。”孔明趴在桌,像一只泄气的球。“我们今天就是想找饭店,结果,走了一整天都没找到。街要么就是那些给人摸饭盒吃胶水的,要么就是给人换铁骨头换人造皮的,甚至,我还见到……”
“见到什么?”
“算了不说了,免得恶心。”孔明一边说,一边喝了水,总算喘过气来。“十三吧有能吃的东西吗?什么都行,小吃也行,薯条薯片,花生鸡脚这些佐酒的,你们大概也是有的吧?”
水先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眼前这对夫妻,像从难民营里逃出来似的,或许也正正说明了荆州城的现状吧。水先生自己也是要吃饭的人,现在的荆州城越来越难买到食物的事实,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毕竟开店这么多年来,在一个酒吧里开口要饭来吃的客人,这对夫妇还是第一遭。水先生闭眼,思索片刻,鬼魅的计划又心头。
“要么,你俩先来一杯‘温饱’,其他的,我们再慢慢说。”
“快快快!”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发话的月英,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催促水先生。半空中,又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
“还是我,老板,快点吧,我要饿死了。”孔明迅速地接过话头,站起身来,隔着吧台推水先生去准备材料。
这一次,水先生要拿的,可是要到身后打开门,进材料库里翻才找得出来的高级货。水先生鼓搞了半天,从小黑屋里拿了一小碟白色的粉末出来,又隐蔽地藏在吧台底下,唯恐被孔明夫妇以外的人见到。把东西放定,他才重新站直了身,正式开始调酒。
水先生的手法依旧娴熟,完全没有因为接自来水接多了而生疏。又黄又绿的液体,在他手中的调酒器中迅速化为混沌。摇晃结束之后,在夫妻俩期待的眼光下,水先生并没有第一时间把酒倒出来,而是又蹲下去,一阵之后,又站起身。
只见他右手的五只手指的指尖都聚在一点,整只手形成一个鸟喙的形状,举到调酒器的口方,然后手指来来回回地搓,应该就是他刚刚拿出来的白色粉末,就在指尖洒落在调酒器里。
水先生还是没有完。他重新拿起调酒器,又一次开始摇晃。这一次,比刚刚,比以往任何一次摇晃,都要剧烈,都要持久。好像他要把调酒器甩出去,好像他要把胳膊甩断,好像他要把胳膊肘附近的空气甩出去,甩出一个真空环境,甩出一个黑洞。
又是三阵咕噜噜的响之后,水先生终于停止了甩动。打开瓶口,一百八十度地把调酒器调转过来,在一个碟子的方。那一瞬间,月英已经因为害怕酒水被洒在浅碟子会溅出来而往后坐直了腰杆。
但是,水或者酒并没有第一时间从调酒器中被倒出来,水先生得意地笑了,手腕像装了马达,高频而以极小的振幅抖动着,一条左右摇晃的,略微有一些弹性的透明状胶体,被水先生倒了出来。
那根半歪不倒的胶,有黄的,也有绿的,也有黄绿混为一片难以分清你我的,全都塑成一条,歪歪扭扭地树在碟子,像萝码国的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