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04章 对峙(1 / 2)大明预备天子首页

“丞相, 张来释已经被圣上杀了。”

很轻很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李善长睁开眼睛,慢慢从摇椅上起身。

胡惟庸连忙去扶他, 神色恭敬谦卑,他今天有意表现得很特殊,超出了平常应该有的礼节。

红泥小火炉里的炭快要烧完了, 屋里没有先前那么热,暖意退去后, 有种静默孤独的凉。

李善长开口了“陛下那边情况怎么样?”

“陛下十分生气, 重罚了去调查的杨高孟和锦衣卫,许多大臣都看见了,已传遍京城。”

“张来释呢,怎么死的?”

“在内桥上被乱刀砍死。”

胡惟庸说完这句话又补了一句“他是喝了药去的,不会太痛。”

“……张来释也不容易。”李善长沉默一阵,吐出这样几句话来, “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你以后多帮衬这一些吧。”

胡惟庸道“张都事能帮上丞相是高兴的, 丞相千万不要因伤心坏了身体。”

“高兴, 怎么会高兴。能活着, 谁又愿意去死。”李善长叹道, “做了脏事,就是做了脏事, 不要辩白。”

“是。”胡惟庸道。

“帮我准备进宫要穿的衣服吧,我该去替熊义请罪了。”

胡惟庸应了一声, 转身去拿陈氏早就准备好的, 晾在架上的官服。

在他的帮助下穿好衣服, 李善长从桌上拿起一面铜镜子来, 对着它仔细打量,镜中人影的头发已经半白,朦胧的发散出一圈银光,脸上比去年多出许多皱纹,有了些斑点,尽显老人的疲态。

那副装在香包里的药,能瞒过太医院那么多的大夫,到底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突然的,他想到已经回家的刘伯温。这个老对手卸下年少时就立志抗在肩上的担子,在家中务农养蚕,饮酒作诗,抛下了权力和财富,什么都不用再管,不必算计,是不是真的很快乐呢?

幸好这个答案他很快就能知道了,他要自己去感受。

回过神来,李善长又看了几眼“自己”,目光微微移向身后,喃喃道“一个熊家,一个都事,惟庸啊,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等我致仕以后,你可要争点气。”

胡惟庸深深揖下去,一言不发。

———

“滚,滚出去!”

杨希圣撞在柜子上,向门外逃去,不明白对自己一向和蔼的兄长怎么会如此暴躁,简直想要提剑砍了自己似的。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快给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杨宪也是乱世里走出来的,懂得怎么打架,练过一些武功,挽着袖子,抡起凳子就朝杨希圣打过去。杨希圣一躲,凳子便砸在地上,裂成好几半,碎片划开他的脸,留下几条血线,滴了好些血。

见了血,杨宪并没有消气,反而因为他还敢躲,火气更大,换了花瓶拿在手里,再度扔了出去。

这一次杨希圣不敢再躲,结结实实受了,任由瓷器在脚边炸开。

杨希圣不是第一次惹杨宪生气,但他看出这次仿佛与往常不一样,于是讨好道“大哥,你消消气,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慢慢说,你好歹让我知道我是哪里错了。”

“知道,知道个屁,现在让你知道还有什么用?平日教你的人情世故,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就等死吧你!”

杨宪气喘吁吁的在椅上坐了下去,愤怒虽还仍支配着头脑,但望着杨希圣的目光渐渐有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里面有疼爱、怜惜,还有痛苦和悔恨。

前面两个是杨希圣常看到的,后面两个他从不曾见过,所以辨不出来,这让极为熟悉杨宪的他慌了,忍不住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了?哥,什么事让你气成这样,你倒是说啊。”

杨宪像是忽然变成了哑巴似的安静,眼里冒出一点泪花。

“大哥!”杨希圣哀求道。他快要吓死了,不停回忆自己做过的错事,连小时候的事也想了起来。

“好,哥问你,你为什么来京城找我?”

杨希圣吱唔道“爹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些老家的特产。”

“说实话吧,我已经都知道了。”见弟弟这时仍然想瞒着他,杨宪的心好累,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啊?”杨希圣吃惊道,“你已经知道了?”

没有回应。

杨希圣只好道“是爹让我来退亲,他老说,十几年前给我订了一桩婚事,是和淮西的人定下的,如今大哥你身份不同了,碍着朝局,哪怕得罪人,也理应退掉。”

“你为什么不去退?”

“我,我听说那女子生得貌美,想着等你忙完这段时间的事,提出来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娶她?你知不知道,这位貌美的女子,就要做圣上的妃子了?”

杨希圣的脸一下子全无血色,张口结舌,像落水的兔子一样抖起来“怎么会?他家早把女儿许给我了,怎么敢再给圣上?”

“他们就是敢。他们拼了全家的性命也敢!”杨宪猛地弯腰,靠近瘫坐在地上的弟弟,扯起他的衣领,一字字道,“你以为你哥如今在做什么?表面看着风光,多少脏水在底下涌动着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你懂什么!你一个纨绔子弟,你懂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杨宪已然是在咆哮。

杨希圣顾不上道歉,颤抖着抓住兄长的衣袖“那现在呢,圣上知道了吗。”

“何止。”杨宪看着他,“我保不了你了,收拾一下,和我进宫谢罪罢。”

“进宫谢罪?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杨希圣道,“圣上想要,让给他就是了,我怎么会舍不得!哥,咱们告诉圣上,告诉他。熊家也不会拒绝的,他们能成为皇亲国戚,怎么会拒绝!”

竟在这时还这么拎不清!刚才的话都白讲了么!

“圣上是天子!天子会要臣子的妻子吗?你也配让!”杨宪苦涩道,“迟了,都迟了,眼下做什么都迟了,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告诉你,希圣,我这么生气,不是气你进京以后久久不去退婚,他们想要算计我,早在你离家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杨希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拽着杨宪的袖子不肯松手。

“张来释一个月前就找圣上喝了酒,你那时还没有到应天来。”

杨希圣满脸的迷茫惊惧之色。

“罢了,听不懂也正常。”杨宪道,“我气的是你毫无分寸,你为什么赶走杨公公?你为何对他不敬?你可知道他是赶来告诉我事态不对的?你将他气走,是把能救你的最后一个人气走了!”

“怎么会这样……”杨希圣彻底傻了,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竟然能巧到这种地步。

“起来吧。迟早要走这一趟,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只看天意。可怜家乡的父母双亲,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杨宪说了什么,杨希圣已经全听不进去了。

———

“赐座。”

黄禧把早就准备好的绣墩挪到李善长面前,扶着他慢慢起身,然后坐下。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以出色的目力仔细打量着他,揶揄道“百室,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就变得如此苍老啊?连坐下也要人搀扶了。”

李善长心里一惊,面上仍凄苦怅然“回陛下,臣与陛下有半年不见了,病来如山倒,模样老了,也是难免的。”

“嗯。”朱元璋其实不想知道李善长是怎么回事,反正他已清楚了这个老臣的心思,对他便不如对刘基忌惮,直接道,“来找咱有什么事?”

“臣来替熊义请罪,他大逆不道,犯下了无药可救的罪。”说着,李善长离开绣墩,重新跪在武英殿的地上,“熊义是臣的老部下,臣也有失察之过。”

提到被耍了的婚事,殿内轻松的气氛消失了。臣子和皇帝都不再说话,只有火盆里有银炭轻轻裂开,时不时发出咔咔的轻响。

李善长的头低垂着,他看不到朱元璋的表情,而朱元璋也看不到他的。

终于还是朱元璋先开口了,他靠回椅背,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起来吧,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你是不是觉得咱太残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