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裴朝露才过完十六岁生辰,即便从小随着母亲那位名动天下镇国公主,早早学了谋略,懂得权衡利弊,然到底花一样的年纪,只被哄捧未曾历过风雨。
这厢对着少年结发的郎君,那些厉害的话,总是不忍吐出,也不知如何吐出。
一切,都太突然了。
仿若,是他的玩笑。
于是,她顿下口。
前面人止步,给她回头的错觉。
“将和离书收好。”李慕转身,抬起一双丹凤眼,没有半点愧疚和歉意地看她。
片刻,又道,“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春日夜风拂在两人中间,小雨飒飒,惹满殿烛火明明灭灭。
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裴朝露觉得面前人可笑而虚伪,遂将和离书揉成一团。
“不想和离,便接休书。”李慕平静如斯地阻下她,“且想好,百年世家裴氏,可担得起一个被休的下堂妇。”
裴朝露怔怔望着他,止住手中动作。
所以,长安城中,司徒府里,靖廷长公主和裴松方的幺女,原不过是他体验人世滋味的一道菜肴。
他想尝时,捧赤心真意求之;尝过,余热未散便弃之。
……
“太子妃!”
“太子妃!”
耳畔,有人急促地唤她。
裴朝露疲惫而缓慢地睁开双眼,游离的目光慢慢聚合起来,辨出周遭场景,辨清今夕何夕。
只朝榻畔的侍女望了望,有些自嘲道,“我没胡言乱语吧。”
侍女云秀跟着她在司徒府一起长大,伴着她入了齐王府,如今随她入东宫亦近五年了。知道的自比旁人要多些。
这五年间,她的姑娘有两个噩梦。
一个便是对当年齐王骤然和离的耿耿于怀,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梦魇愈加频繁。一旦梦见他,她分明有无数困惑想问出口,却总是死死咬住唇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唯有眼眶又红又湿。
“您什么也未说。”云秀搅干帕子,给她将唇口咬出的一点血迹擦干,“奴婢守着您,记得您的话,定会将您唤醒的,您别怕。也别再咬伤自己。”
云秀转身搁下帕子,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勉励压下方回身,探过裴朝露额头,“还是有些烫的,太子妃先用药吧。”
裴朝露没有出声,只仰躺在榻上,急咳了两声。
睁眼的一刻,她便已经清醒过来,从梦中抽身。可是,越是清醒,她便越忍不住想要问个缘由。
他赠她和离书的第二日,便脱袍削发,离开了长安。
她在齐王府如同游魂般等了两个月,直到一日跌倒昏厥,被二哥接回司徒府。至此齐王府阖门,她再未踏入。
诚如李慕所言,会有更好的人来爱自己。与李慕的一场婚姻,她并未有何错,负心薄幸的是他。
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是可以释怀的。
可是,五年后的今天,她却始终执着地想要一个解释。
她不相信,他抛弃她,仅仅是为了修一段佛法。
她又咳了起来,喉间血腥阵阵涌起,面上早没有了血色,精神气更是在入东宫后便基本散尽了。
拢在被中的手,捂在阵阵绞痛的小腹上,大抵病痛折磨,总让她有濒临死亡的错觉。每次发作,她便觉得大限将至,想求个明白。
人世走一遭,这样的一生太荒谬了。
她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扶我起来。”
云秀颔首,将将掀起被角,人便被推开了。
“孤来。”床榻畔,太子李禹匆匆而至,亲身扶起裴朝露,还不忘抽了个软枕靠在她后背,“睡了两昼夜,总算醒了。”
“用过药没?”他低声问道。
他与李慕乃一母同胞,长得有五分相像,只是李慕一贯寡言冷寒,太子李禹则从来温和谦逊,眉眼含笑,便是对待下人亦是宽仁和气。
便如此刻,他从云秀手中接过药盏,亦温声道,“带宫人都退下吧,太子妃有孤照顾便可。”
“殿下!”云秀望一眼裴朝露,朝着李禹恭谨道,“太子妃风寒未愈,还烧着,别把病气过给您,还是奴婢伺候吧。”
“无碍!”李禹转过身,已经开始持勺喂药。
裴朝露攒出一抹笑,张口饮下,方道,“都退下吧,本宫有太子便好。”
云秀向二人福了福,领众人离开。
殿门合上的一瞬,她望着靠在床榻畔一口口含笑饮药的人,一颗心提在嗓子口。
果然,一炷香后,殿内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
小半时辰后,屋中要水。
这日,一共要了两次。
隔着帷幔帘子,云秀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清楚,太子李禹,便是裴朝露的第二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