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北时在堂上坐定,又命人将醉红楼诸人带了来。
不多时,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挤得公堂水泄不通。
翠翘这案子并非公开审理,因此公堂门紧阖着,并无百姓喧嚣,整个公堂鸦雀无声。
傅北时并不害怕诸人串供,毕竟他们若要串供,定然早已串好供了。
是以,他并不单独审问,而是一个一个地审问。
惊堂木一拍,他最先点了醉红楼鸨母的名,这鸨母年三十又九,年轻时候乃是一色艺双全的妓子,花名醉红。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醉红:“你且先说说罢。”
醉红照旧禀报道:“大前日,王安之王公子留宿于醉红楼,由翠翘伺候,前日辰时,奴家正好眠着,突然听得一阵聒噪,起身查看情况,却见翠翘与王公子互相推搡着,翠翘指责王公子只会花言巧语,并不为她赎身,更不将她纳为妾室,教她的盼头落空了一回又一回。而王公子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床笫之间的情话不过是为了助兴,信不得,信了的翠翘愚蠢至极,人尽可夫的娼妓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怪不得谋不了其他生计,仅能靠天生的本钱糊口。
“翠翘气得破口大骂,王公子被激怒了,大打出手,俩人一时间打成了一团,奴家唤了龟公陈五来,欲要将他们拉开来,翠翘却已不慎失足了。翠翘的血洒了一地,后脑勺磕破了,淌出了脑浆来,奴家探了探翠翘的鼻息已没气了,便遣了陈五向大人报案。”
傅北时盯着陈五道:“陈五,你可记得你报案之时的说辞是王安之同翠翘发生了口角,气得将翠翘从楼上推下,致使翠翘失血过多,当场殒命?”
陈五辩解道:“小的哪里见过死人?更何况是前一刻还活生生的死人,小的被吓傻了,才说了胡话。”
“说了胡话?”傅北时摩挲着惊堂木,迤迤然地道,“你且好生思量思量,究竟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胡话?”
陈五不答。
傅北时亦不再问,只是盯紧了陈五。
公堂登时落针可闻。
足足一盏茶后,傅北时并不再理睬陈五,而是问伺候翠翘的流霜。
“禀报大人。”流霜年纪尚小,双目闪烁,被傅北时的目光一扫,吓得身体打颤,蓦地被跪在她身侧的醉红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险些叫出声。
她不得不又按着醉红教她的说辞道:“禀报大人,阿姊她受够了日日伺候不同寻欢客的日子,一直盘算着找一人为她赎身,王公子年轻英俊,床笫上算是照顾人,不太用甚么稀奇古怪的法子,且王公子是吏部尚书的公子,还有个当贵妃的亲阿姊,阿姊便相中了王公子。
“阿姊终日同我说甚么只要能进得了王家的门,反正王公子没正室,她要是肚子争气,率先生下长子,指不定能母凭子贵,一飞冲天。前日,阿姊提出要王公子将她纳为妾室,王公子马上翻了脸,骂阿姊异想天开,然后,俩人动了手,阿姊不慎失足坠下了楼。”
她说着,抹了抹眼泪:“阿姊待我很好,但我不能污蔑了王公子。”
这流霜的证词亦与昨日审问之时差不离。
傅北时接着问其他人,其他人的证词亦与昨日审问之时差不离。
目前,他手中并无王安之杀人的人证、物证,本不想再度传唤王安之,不过他临时改了主意。
没有突破口,便得找寻突破口。
左右王安之必定知晓他正在调查这个案子。
那厢,王安之闹出了人命,被其父勒令不得再寻花问柳。
他素来没个正型,最爱各色新鲜的美人,迫不得已命人买了几个婢子来。
他正百无聊赖地命一黄衣婢子伺候,却是被这黄衣婢子的牙齿磕着了。
他疼得一脚将这黄衣婢子踹飞,又着人拿了钳子来。
这黄衣婢子方才满一十二岁,从未做过这等事,被踹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立即跪下向王安之磕头:“婢子知错了,婢子知错了,恳请少爷饶恕。”
王安之朝着黄衣婢子招了招手,微笑道:“过来。”
黄衣婢子如蒙大赦,乖乖巧巧地去了王安之面前。
王安之发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未及黄衣婢子作答,他又不想知道了,对方唤作甚么名字并不重要,且他根本懒得记。
于他而言,所有的下等人全数是蝼蚁。
黄衣婢子方要禀告王安之自己的名字,却是被王安之掰开了下颌。
王安之用钳子夹着这黄衣婢子的一颗门牙,质问道:“是这颗牙齿咬的本公子么?”
黄衣婢子吓得瑟瑟发抖,含含糊糊地道:“不是,不是,不是的。”
“哦,就是这颗牙齿。”王安之自说自话,手下用力,生拉硬拽地将这牙齿从牙床上弄了下来。
牙床稚嫩,破了个大口子,顷刻喷出了血来。
“恶心。”王安之嫌弃地将钳子一扔。
黄衣婢子以为自己已逃出生天,却未料,王安之竟是对另一名红衣婢子道:“把她的牙齿给本公子拔干净了,一颗都不要留。”
红衣婢子右手颤抖,堪堪拿起钳子,钳子便掉了。
王安之一派风轻云淡地道:“你不把她的牙齿拔干净,本公子就让她把你的牙齿拔干净,你自己决定罢。”
红衣婢子只得又拿起了钳子,朝着黄衣婢子走去。
黄衣婢子要躲,一旁的两个小厮乖觉地将其按住了。
红衣婢子双目泛着泪光,用钳子夹住了黄衣婢子的另一颗门牙。
她不敢看黄衣婢子乞求的眼神,一闭眼,一狠心,便将这门牙拔下了。
一颗又一颗,黄衣婢子疼得面无人色,满口是血。
一炷香后,红衣婢子终是将黄衣婢子全部的牙齿拔了下来。
见黄衣婢子没了一口的牙,王安之故作无辜地道:“你小小年纪,怎地成了没牙的老太婆?你且细细说来,本公子定为你做主。”
为了保命,黄衣婢子只得道:“奴婢没能伺候好公子,咎由自取。”
“真乖,过来。”待黄衣婢子行至他面前,王安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黄衣婢子又天真地以为王安之已放过自己之时,王安之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须臾,王安之意兴阑珊地踢了黄衣婢子一脚:“无趣得很。”
黄衣婢子吓得慌忙跪下了。
王安之垂目一望,恶狠狠地道:“谁准你弄脏本公子的?好大的胆子!”
自己刚刚被拔光了牙齿,血液免不得弄脏王安之。
黄衣婢子正想为自己争辩,已被王安之的狗腿扇了一巴掌。
王安之又对这黄衣婢子道:“帮本公子擦干净。”
黄衣婢子手头上没有帕子,只能用衣袂擦。
王安之盯住了黄衣婢子的双目:“你且好生思量思量本公子喜欢你用何处擦。”
黄衣婢子生怕王安之取她的性命,不敢有任何迟疑。
周遭共有同她一般昨日才被买进王府的婢子五人,还有两个小厮,一个王安之的近侍,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样物件,且是一样根本不值钱,可随意损毁,随意丢弃的物件。
王安之睨着笨拙的黄衣婢子,又命红衣婢子拆了今日才从丹阳大泽送到的花津蟹给他吃。
黄衣婢子痛苦万分,唯恐血水流出来,紧紧地闭着嘴巴。
然而,她嗅着蟹香,涎水不受控制地分泌了出来。
她识不得这蟹的具体品种,只觉得这蟹钳子未免太大了些,其上竟还长满了绒毛。
王安之瞧着黄衣婢子喉咙蠕动,吞咽着涎水,笑道:“本公子难不成饿着你了?”
这王安之实在太会糟蹋人了,黄衣婢子难堪地低下了首去,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涎水,奈何……
一滴涎水猛地滴在了王安之身上。
王安之暴怒,拿了吃剩的半只花津蟹用力一塞:“你不是嘴馋么?吃,给本公子吃!”
黄衣婢子本就疼得厉害,如今更是浑身蜷缩,却被两个小厮制住了四肢。
恰是这时候,有人来报:“公子,京都府尹傅大人请公子去一趟衙门。”
王安之时常听自家父亲夸赞傅北时是如何如何成器,又贬低自己是如何如何废物,虽然并未同傅北时会过面,他已对傅北时恨之入骨。
傅北时算是个甚么东西,他有当吏部尚书的父亲,又有宠冠六宫的阿姊,何惧傅北时?
“本公子便去会会那不知好歹的傅北时。”王安之瞥了黄衣婢子一眼,“算你走运。”
黄衣婢子当即被俩小厮架了起来,拖走了。
红衣婢子为王安之穿妥了衣衫,又在王安之的指示之下,奉上一金边折扇。
王安之瞧不起傅北时,但他并非傻子,知晓傅北时不好相与,命人向父亲与阿姊传讯,方才出了暖阁,跟着傅北时派来的衙役往衙门去了。
傅北时远远地见过王安之一面,被带上来的王安之一如既往地趾高气扬。
王安之一踏入公堂,首先注意到的并非傅北时,而是燕瘦环肥的妓子。
纵然这些妓子现下未施粉黛,容色稍差了些,但远胜他府中那些不中看亦不中用的婢子。
这些妓子的滋味他都尝过,清楚地记得每人擅长之处。
他舔了舔嘴唇,正回味着,一声惊堂木猝然钻入了他的耳蜗,紧接着,那不识抬举的傅北时竟然呵斥道:“跪下。”
他做出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派头,展开了手中的金边折扇,扇了扇,好言好语地道:“本公子可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王贵妃的亲弟弟,敢问傅大人有何资格令本公子跪下?”
“你父亲吏部尚书王大人德高望重,为本官所敬仰,但论品秩,吏部尚书不过正三品,而本官略高一级,乃是正二品。至于王贵妃,今上并未册立皇后,王贵妃乃是后宫第一人……”言及此,傅北时清晰地从王安之面上瞧出了得意来,“不过王贵妃并非前朝的官员,而是后宫的贵妃,按照本朝律法,后宫不得干政。你又没有功名在身,实乃一介草民。所以你今日不想跪也得跪。”
王安之只跪过今上,哪里肯跪傅北时,放话道:“你便不怕……”
傅北时既然将王安之传了来,便不怕得罪王大人与王贵妃,不耐烦地打断道:“就算王大人与王贵妃亲至,你亦得跪下!”
王安之不肯跪。
傅北时朝左右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两名衙役到了王安之跟前,一人制住了王安之的一条胳膊,将其往下压去。
王安之与傅北时一般年纪,正值年富力强的好年华,然而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根本不是两名衙役的对手,转眼间,已被迫跪下了。
他气得急欲站起来,又被压着跪下了。
三番四次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笑柄,在场诸人皆在嘲笑他。
他原就恨傅北时入骨,而今更是恨不得将傅北时抽筋剥皮,啖其肉,饮其血。
傅北时火上浇油地道:“王公子不肯跪,本官还以为王公子不懂得如何跪,出乎意料的是王公子跪得很是标准。”
这傅北时胆敢出言讽刺,王安之怒不可遏地骂道:“狗官。”
傅北时不屑于同王安之计较,开门见山地道:“王安之,前日,醉红楼的翠翘姑娘不幸丧命,你且说说当时的情形。”
王安之依旧跪着,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慢悠悠地道:“你要我说,我便说,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傅北时从来不曾见识过王安之这般的纨绔,开了眼界,直觉得自己正在看猴戏,莞尔道:“本官要如何做才能给足王公子面子?”
王安之以为傅北时终于识时务了,洋洋洒洒地道:“其一,看座;其二,奉茶;其三,命美貌的婢子为本公子揉肩敲腿。”
“不愧是王公子,娇贵得很。”傅北时固然不惧王大人与王贵妃,但如今全无证据,他不能对王安之用刑,只能同王安之耗着,“那王公子便跪着罢。”
他又故意道:“醉红、流霜、陈五……你们都起来罢。”
周围的下等人逐一站了起来,惟有自己跪着,王安之气冲冲地道:“傅北时,你这是甚么意思?”
傅北时肃然道:“王公子藐视公堂在先,直呼本官名讳在后,又是甚么意思?”
“傅大人,你可莫要罔顾王法,任意为本公子按上莫须有的罪名。”王安之是被宠溺大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面对傅北时这样一硬茬,心下叫苦连天。
傅北时失笑道:“莫须有的罪名?藐视公堂,直呼本官名讳不是铁板钉钉的罪名么?”
言罢,他对身侧的衙役下令道:“看座,奉茶,王公子除外。”
少时,醉红楼诸人悉数坐下了,手中都端着茶盏。
王安之被下等人围了一圈,且下等人皆能俯视他,教他不快。
他不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正要暴起,又被衙役按住了。
“本官有的是功夫招待王公子。”傅北时不舍得白白浪费时辰,便拿了其他案子的案卷来看。
一个时辰后,时至午时,王安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冲着傅北时道:“本公子要用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