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是稀罕物,这糖渍杨梅自然要价不菲,年知夏只珍惜地取了一颗,便摆摆手道:“够了。”
年母又往年知夏口中塞了一颗糖渍杨梅,才重新将帕子叠了起来。
傅北时见“年知秋”及其母亲如此珍视糖渍杨梅,心疼不已。
年母又问了年知夏想吃些甚么,便上街去了。
年知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兴许不是有傅北时陪着,他才不觉得汤药苦涩,而是娘亲生怕他喝出毛病来,故意减了药材的用量。
明明一切皆因他的任性而起,却害得娘亲处处为他操心,他委实对不住娘亲。
傅北时怜惜地道:“很苦罢?”
年知夏撒谎道:“对,苦不堪言。”
“嫂嫂喜欢蜂蜜么?我识得一养蜂人,不若……”傅北时未及说罢,便被“年知秋”打断了:“不必了。”
傅北时争取道:“由我买给嫂嫂可好?”
年知夏拒绝道:“叔叔毋庸破费。”
傅北时毫不在意地道:“区区蜂蜜罢了,算不得破费。”
年知夏盈盈笑道:“于叔叔而言,有甚么算得了破费?然而,于我,于这个年家而言,蜂蜜难以企及。”
“我……”傅北时登时哑口无言,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即便他曾深入寻常百姓家,曾走访深山老林,即便他亦曾吃过苦,受过罪,却无法全然感同身受。
“我不是在责备叔叔,而是在想……”年知夏一指天上的云,又指了指地上的泥,“我与叔叔有着云泥之别。”
傅北时的第一反应是:尽管你出身于小门小户,但你既已嫁入镇国侯府了,便是镇国侯府的人了,与我何来云泥之别?
不过这话他并不想说,因为“年知秋”所嫁之人不是他。
末了,他吐出了一声叹息:“嫂嫂何苦妄自菲薄?”
“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实事求是。”年知夏认真地道,“但纵是云泥之别,我亦不觉得自己的性命较叔叔低贱。”
傅北时素来不认为白丁的性命更低贱些,是以,只要向他报了案,他都会秉承着刚正不阿的原则,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即便双方一方是贩夫走卒,一方是当朝大员。
但从未有人同他谈论过众生性命之平等,他周遭多得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官吏。
“年知秋”的意思是贫富之差是不可抹杀的,他富有,他便是云,而“年知秋”穷困,便是泥。
这是客观描述,并非妄自菲薄。
“嫂嫂说得是。”他柔声道,“嫂嫂见解不凡,若非女儿身,定能有一番作为。”
“叔叔谬赞了。”年知夏敬佩地道,“叔叔是本朝三元及第的第一人,愿意屈尊同我说话,乃是我之幸事。”
在冲喜一事降临在这年家前,他的目标是成为傅北时的同僚,与傅北时一道扬清激浊。
“不算屈尊,能同嫂嫂说话,亦是我之幸事。”傅北时曾见识过不少才女,多数出身于官宦之家,其中绝大部分名副其实,遗憾的是她们的才华不是拘泥于小情小爱,便是用于藏拙了,离经叛道者一个也无。
在他看来,本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太多,惟有离经叛道,方能不成为糟粕的附庸。
年知夏接着道:“我亦不觉得自己较贩夫皂隶高贵,更不觉得自己较出卖皮肉的妓子、小倌儿高贵。我认为只要不作奸犯科,堂堂正正地凭借自己的力量糊口皆值得尊重。地位高者歧视地位低者不过是以此来让自己快活些而已,因为地位高者上头有地位更高者,难免会受委屈。即使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今上,亦会有诸多不便。”
傅北时赞同“年知秋”的观点,可是妄议今上,一旦闹大了,乃是砍头的罪过。
他本想提醒“年知秋”勿要妄议今上,方要开口,陡然意识到“年知秋”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才会说此等出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辞。
于是,他并不提醒“年知秋”,而是建议道:“嫂嫂若是得闲,可写书、作诗,再交由我,印刷成册。”
年知夏未料到傅北时会这样说,很是激动。
他又听得傅北时道:“待嫂嫂有了一定的名气,嫂嫂要是愿意,可创办女学,广邀朝中官员将女儿送了来。”
虽然他并不认为作为男子便不可教导女子,但是他若创办了女学,万一身份暴露,大抵会有损于闺秀们的名节,且会连累镇国侯府,毕竟本朝甚是重视男女大防。
故而,他只是模棱两可地道:“多谢叔叔,我会考虑的。”
“望嫂嫂能好好考虑。”傅北时说罢,便不知该说些甚么了。
年知夏遥望着西斜的日头,暗道:倘使光阴能走得再慢些该有多好。
然而,他未能得偿所愿。
仅仅半盏茶后,傅北时便因为临时有要事,匆匆随来年家寻他的属下离开了。
年知夏盯着傅北时离开的方向,顿生觉得寂寞了。
他仍旧在院子里坐着,少了傅北时后,不大的院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明日他便得回镇国侯府了,适才同傅北时独处的时光将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