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元年,西元1621年,阴山南麓大同镇右卫城。
春天还没有到来,昨日又起了风霾,风从极北的冰冷大地上升起,夹杂着高原上的黄土,从阴山的河谷、山隘中穿过,席卷了整个大同军镇的十七个卫所、七十二座城堡。
右卫城距离西口古道长城关卡不到二十里,风霾尤为浓重,周长十里的青砖城墙、城中彩绘的牌坊、高耸的鼓楼都隐藏在土黄色的风幕之中,在城里东街的一条巷子里,一座普通的四合小院也被风霾笼罩。
这座普通的四合小院平常很是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左邻右舍总是吵吵闹闹的,喝醉酒的男人们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们拎着扫帚打孩子,老太婆们举着菜刀狠狠的剁着案板咒骂那些辽东的反贼。
邻居们都知道小院的安静是因为王百户的夫人喜欢清净,魁梧的王百户又是一个惧内的人。王夫人祖上传有医术,而且医德又好,待人温和,凡是来求医看病的人,即便是从外地赶来的粗糙军户们,进到王家的小院,也总是强忍着压低了声音,不忍打破那份宁静。
王百户家有一女、一男,女儿长大嫁到了大同,儿子今年一十七岁,叫做王俭。王俭不是捡来的,起名字的时候,王百户想出的名字是王翦,与战国时的秦国名将王翦同名。王夫人不喜欢打打杀杀,便硬生生改成了俭朴的俭字。
王俭继承了父亲的粗犷和母亲的灵秀,高高的个子却略显瘦削,立体分明的面孔却有着柔和的目光和清秀的眉宇。
小时候,为了孩子的将来,王百户和王夫人又发生了争执,王百户让孩子去武术学堂习武,王夫人让孩子去私塾读书。终了各让半步,上午去私塾读书,下午去武术学堂习武。
王俭是一个听话且守规矩的孩子,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这个孩子总是一副温和有礼貌的样子,街坊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与人争吵。特别是二年前王青成百户去了辽东萨尔浒之后,街坊邻居见到王夫人都不会忘记赞扬这个懂事的孩子。
善良不意味着可欺,听话不代表着懦弱。
风霾退却,月亮紧接着探出了半个身子。
右卫城西街的一家羊肉汤馆挂起了一盏灯笼,店老板掀起锅盖,大团的热气瞬间升腾起来,浓浓的香气在街道上飘荡。
对面的墙根下蹲着一高一低短衣打扮的两个少年,每当一团雾气飘来,那个低个子的少年便吞咽一下口水,然后绷紧嘴巴,竭力的忍着,担心被身边高个子的少年发现。
“裴俊,你饿了吗?不然我们先去喝碗羊汤好了。”
王俭轻声地询问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好友。
“还好,等他们来了,办完事再说吧。”
个子矮小的裴俊是个要强的少年,他的父亲和王俭的父亲是军中袍泽,也跟随一万大同子弟兵去了萨尔浒,噩耗传来,右卫城军户人家几乎家家有孝、户户素缟。他们的父亲不是世袭军职,朝廷没有抚恤,家庭便断了收入。王俭的母亲医术小有名气、姐姐又嫁给商贾人家,生活也是说的过去。而裴俊母亲早亡,只得退了典来的房子,停了张秀才的私塾,和年幼的弟弟投靠在西街开铁匠铺的舅舅家,生活甚是辛苦。
一团雾气飘来,裴俊又忍不住蠕动了一下有些突起的喉结。王俭清楚,这个要强的家伙此时绝不会接受自己买来的羊汤,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
“我不打算上私塾了。”
“啊!为什么?”
“我不打算参加科举了。”
王俭淡淡的回答并没有消除裴俊的不解。
“参加武举也是需要考试兵法、策略的啊!”
“张秀才不教这些,他教授的是四书五经。”说完,王俭抬头望了望开始昏暗的天空,张开嘴巴,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听说萨尔浒的夜晚到处都是鬼火,我想把他们接回来。”
裴俊惊奇的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他也听说了最近在右卫城里的那个传言:遥远的萨尔浒,荒草和残雪的山野上遍布着尸骸,野狗在山野中穿行,只有被风撕裂的破布条在尸骸上随风舞动,诉说着他们的哀怨。
“这个事很难。千里之遥,路上还有几十万的女真人。你告诉过刘大勇和谢富贵了吗?”
王俭摇了摇头,“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