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能问出口，兴许是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回答。

分明是领兵逼城的少年将军，明明前一刻还在谋算着投毒的疯狂举动，这一刻却眼眶湿润，笑着改口：“那如果我当了皇帝，你要效忠与我吗？”

慕青岚没有戳破他。

他是异邦之子，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散布秦宵游并非太后所出的传言，也改变不了什么。

今夜投毒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他本该从慕青岚手中抢回锦囊的。但是如此一来，他们难得静谧的相处时光，就不可避免要染上阴谋的泥污。

他们趁着夜雪，去了京城外鸿法寺。寺中枯藤昏鸦，夜色浓稠。踩过青阶苔藓，坐在寺外听到雪融落下的声音。

秦婴爬上寺里的祈愿树，挂上两条写满字的红绸，回过头看青阶上。

刚好天色破晓。白色昏光穿透雨雪云层照耀而下，打满了露重的白衣。

寺前阶上鲜血染就。

少年眉目苍白宁静，似乎只是疲倦睡了过去。却被还笑意未收的人仓皇抱紧，笑容僵在脸上眼泪顷刻落下，喉咙间发出绝望的呜咽。山中寂静，只听得一二声鸟鸣。

***

秦宵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打下了北辽，大军凯旋折返回京。

北宗王的兵马连日疲惫攻城，被摧拉枯朽般大破。

乘胜追击。这一次秦宵游不打算再放过秦婴。即使会因此受到少年冷遇，皇帝也不能容许江山和恋人受另一个人觊觎。

白马嘶鸣，金戈刀剑声中，皇帝挽弓如满月，在马背上远远追上狼狈而逃的败军之将。

身后披风伴随急风猎猎作响。秦宵游松开了手指，箭羽如同雷电般冲了出去——

而正在此时，狂风助势。

箭从背后刺进了秦婴后心，秦婴险些摔倒下马背，手臂却还紧紧护着大氅之中。然而惯性之下，少年还是滚落下了马背。

他立刻就要跳下马，副将紧紧抓住了他，高声劝阻，连日心神重创之中，他眼眶赤红，竟然惨然大笑，拔下了身后箭羽，顷刻间血流如注。

重来一世，原也只能如此，如此一夜缱绻相依后，亲眼看着少年气绝在青阶白石上。

当时寺庙里千种风月，万种柔情，只剩下俱寂万籁，滚滚烟尘。

将军们追击而去，皇帝却呆坐半顷，不顾乱箭跳下了马背，冲去抱住了从北宗王马背上落下来的人。

红梅落花沾满襟，头顶是大雪过头难得的日光，在炽烈日光之下，他早已经身亡，如同无数个前世梦里。

那一夜元宵佳节，他在人群顾涌中，趁星前月底，有人抱了满袖桃花，花影格外秀美。他蹙眉转头，抬眼撞进高台之上的目光里，分明慌乱，却先一笑，少年君子翩翩，负手立在花前。

后来数年花开，秀美花影，更像他春光眉目寄宿，魂灵相知归来。

如果现在是梦，为什么也会疼痛难当，身上的旧伤都在动作间裂开，鲜血淌落在白衣裳上。秦宵游已经分不清眼前是听不到寒蝉凄切的梦境，还是苍白囫囵可怖的现世。

五陵年少，金靴白衣，当时好梦，一遍一遍断送在他手中。如果没有遇到他，如果他没有坚持要把白鹤锁在笼中，他本该有很好的一生。

他回到这一世，是想和他共度一生。他还没有告诉他，这一生的风光。还没有与他花前月下闭眼相拥吻下去，还没有与他走到山路里涌满了白雾，还未看他天骄耀目位极人臣，未与他醉后花间永梦。

这如果是梦，竟然分不出是醒得太早，还是睡得太沉，后背惊出一层涔涔冷汗，如同中箭万箭穿心，浑身骨骼发痛。

秦宵游听不到周围人声，只觉天地都失了声，他就狼狈倒在寂静的天地喧嚣中，伤口泊泊涌出鲜血，却不包扎，紧紧抱着那人。

直到剧痛之中，手心不知何时摸到了少年袖中的虎符。

——那是被秦婴带走的虎符。

***

那夜鸿法寺青阶上相依偎，秦婴闭眼时，感觉到衣袖被轻轻抓了一下，沉甸甸放着虎符的地方一空。他没有睁眼，仿佛没有察觉。

听到少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辜负雪色了。”

秦婴微微笑道：“怎么会。你在这里，我再没有见过今夜这样美丽的雪景。”

即便是为了另一个人，与他呵手相对而坐在神佛之前，就当他们已面鉴天地，死生合契。

从此后，隔断红尘三千里，同他雪地水畔听钟，了此残生。不枉此生。

***

陛下正值盛年，却开始修陵墓。